張馨潔/比起恨,願意記得愛多一點

聯合報 張馨潔
《黑霧微光》書影。(圖/皇冠提供)

推薦書:馮國瑄《黑霧微光》(皇冠出版)

火車旅行間讀《黑霧微光》,細密的雨水撲濕車窗,刷洗沿途的植物,想念一碗熱濃湯的時候,讀著馮國瑄的文字,也彷彿能將潮濕的心緒烘得乾燥、爽朗些。

這是一本溫柔的散文集,但記著的卻不全是溫暖的事。多位至親的離世,父親的再婚,輾轉流徙於親戚住所的童年,或者面對伴侶的背叛,紙頁之間充滿生的離散與死的訣別。

三層樓高的小洋樓,庭院草皮修剪得整齊,車庫停著轎車,客廳是水晶吊燈與牛皮沙發,廚娘與傭人隨侍在側,這是作者母親死後,家人們火化給她的紙紮房。三歲的作者懵懂的參與母親的葬禮,如今才明白外婆的抑鬱與人生的走向,後來遇到的柔軟與善意,冷眼與嘲諷都與此事相關,他說「她過世改變很多事,我的人生起點就從這裡開始」。

透過想像,作者看見洋樓內陽光輕覆,窗明几淨的日子,當他感到委屈時,他會想像自己搬入洋樓內與母親同住。轉述後仍是令人不忍,卻又能感受到溫度與光亮。

如同書畫選紙,圖紙的紙漿成分、加工、紋目都會影響呈現,在評論繪畫與書法時,畫家如何運用紙性搭配繪畫技巧,也被視為關鍵的環節,我常想,對文字的駕馭亦是如此。

吸水性強的紙質,容易展現線條,吸飽筆墨;吸水性較差的紙質,適用於暈染性較強的畫作呈現。書寫過往沉重的經歷,重抬輕放的筆法,則彷彿在暈染性強的紙上畫工筆畫,稍一不注意,墨色隨淚水擴散開來,人事便如置身於滂沱大雨面貌難辨。因而馮國瑄這本溫柔的散文並不好寫,因為那是一種極難的拿捏,對於第一人稱權威的克制,並試著不懷怨怒的從愛恨裡超脫。

筆下的父親在他向家裡出櫃後,便與他斷絕來往,但他書寫最多的是童年與父親相處的甜蜜。寫父親不忍他傷心,選擇陪他吃完晚餐才趕夜路回花蓮上班;寫「從小到大,他打電話給我,他必先高呼一聲:『我的寶貝兒子唷~』」。談及與繼母的相處,他說:「可是我離家後,卻想起她煮飯的身影,那是愛的證明。但我們彼此憎恨的場景也是歷歷在目。愛與恨,都難以抹滅。我願意記得愛多一點。」

評價散文書寫又或者是小說人物的生命歷程,「救贖」往往成為關鍵字,來自內在掙扎與外在刺激的不斷逆抗與轉化。然而所謂的「救贖」並非改邪歸正的去強求一個幸福的結局,尤其我並不敢確定善良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是寄身於世的必要信仰,對我而言「救贖」更像是在痛苦之後,終於求得一種最坦然的面對世界、面對自我的心境。

讀完馮國瑄的文字,我彷彿能看見他走過那樣的救贖之路,那樣晶瑩剔透的心思,即使有憾與恨,還是期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與快樂。有些作家善於寫愛的質變,恨的發生代表愛的不復,然而這本散文寫出恨的出現,無法抹滅愛的曾經存在,愛雖然充滿缺陷,但愛依然是愛。

書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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