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聲羽/聽歌猶是去年人

聯合報 賴聲羽

前段時間應董陽孜之邀,欣賞她認識的一位薩克斯風手帶領的爵士樂樂團的演出,地點在一棟有年代感的圓弧狀設計的「萬象大樓」中一家像主題酒店,又像圖書館,裡面像羅馬競技場,又像維多利亞房子的咖啡館。  

想不到他們是高手,想不到他們表演的是1950年代以來 Miles Davis 風格的現代爵士。一般人熟悉的 Louis Armstrong 和 Billie Holliday 的歌是單音階的老爵士,五○年代起出現一種曲調層層疊疊,氣勢有如急風驟雨的爵士,是最精緻的爵士樂,也是我的最愛。

薩克斯風手張坤德,本來是讀數學的,後來放棄理工,轉學音樂。爵士樂樂手多半都不食人間煙火,阿德卻有幾分科技人的憨厚老實,想不到董陽孜認識這樣的人。但後來我明白了,書法的草書和爵士的即興表演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其實是同路人。

演出中,熱力四射的 Chick Corea 的作品在他手上得心應手,連調性複雜,有爵士樂聖母峰之譽的 Coltrane 的作品也游刃有餘。波濤澎湃的音樂源源而來,我不禁熱淚盈眶,什麼音樂能像爵士樂那麼觸動心底深處?樂手們輪流獨奏傾吐衷腸多麼有親和力?但爵士的樂理又有多難?很多人迷戀的那首 Corcovado,第一段的和弦為 Am6 G13/-9 G#m6 Gm7 Gdim Fmaj7 F6。它既唯美,又晦澀,既冰冷,又激情,既瀟灑,又抑鬱。或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知音難求;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一旦遇到知音,就一見如故。

這些在腦海中盤旋了幾十年的歌,在心中擁有某種神聖的地位。1980年代,舊金山灣區的 KJazz 電台,24小時播放爵士樂,DJ不說話,只在七八首歌放完後報上歌名,回味起來,七八首歌渾然一體,就像一場連環夢。當時我不論在家或在外戴隨身聽,收音機總是開著,迷人的音樂隨時隨地縈繞耳畔,生命就像一首永無停止的歌。

記得有一次深夜過海灣大橋,DJ正播放著演唱的抒情歌,那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無比孤獨,又無比親切,它溫柔多情,又慵慵懶懶,令人心醉。那一夜,海上有霧,籠罩在霧中的城市的燈光若隱若現,輕紗般的霧從車身飄過,遠處的霧這裡一團,那裡一團,朦朦朧朧,虛無縹緲。此時,我感覺自己好像在飛,這趟車程像星際旅遊。迷人的歌和迷人的霧一路伴隨我回家,也伴隨我入夢。

對住灣區的人來說,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共同記憶,當時住灣區的人都能如數家珍說一段他與Kjazz的故事。後來KJazz因經費不足而被迫停業,網路興起,人類對有深度的東西失去興趣,一種生活方式隨之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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