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鏡頭追著金炳興的屁股跑——黃華成小電影大預言
一個黑西裝、黑長褲、白襯衫的瘦高中年老男人,左手拿著迷你(mini)麥克風,右手拿迷你收錄音機,正在昏暗的舞台銀幕前,比手畫腳,侃侃主講。他身後是由三條白布組成的六格銀幕,上三格下三格,像六扇空窗,慘白的白在那裡。
忽然,主講人停了下來,把收錄音機交由拿麥克風的左手大拇指夾著,用右手熟練的在西裝左上內側口袋裡,掏出了一包香菸。這時,台下前排昏暗的觀眾席上,馬上站起來一位小姐黑影,半彎腰面對舞台,指指牆上禁止吸菸的標誌,低聲說:「禁止吸菸!」
只見主講人迅速單手俐落一抖,從菸盒中抖出一支菸來,變魔術一樣,飛叼上嘴邊,同時閒閒側臉,睥睨一哂,含著舌頭說:「但是沒有禁止含菸!」
全場一陣爆笑爆棚。
這單手抖菸、飛菸、叼菸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當天的主角黃華成(1935-1986)。時間是近三十年前(1994),地點是台北電影資料館的小型扇形放映廳,活動是「《劇場》與我」座談會,主題是台灣第一部前衛實驗電影:《實驗002》。
遲到的黃華成,匆匆帶著他二十六年前(1967)搞的那盤8mm膠卷進場,交給當年搞《劇場》的老夥伴,二話不說,走到台前,沒有任何介紹,劈頭就聲明:今天放的是002,001的那兩盤,都沒了。今天這盤,能放多少,放多少,放斷一段,少一段。「大家能看多少看多少吧。以後也可能看不到了。」
「001中的第一盤,全場前半段放的是白亮的銀幕,接下來是黑的,最後是,全場最後一個觀眾,一個老年人,低頭彎腰,從銀幕前走過離開。片子也就放完了。整部電影,什麼都沒有,完全是反商業的。」那幾年黃華成在台灣電視公司上班,對電影電視的製作,已摸了個透。「002不同了!」有主角,有動作,戲劇性十足。
今天要放的這盤,片況越來越差,怕大家看不懂,先做個說明。等一下,會完全重現二十六年前在中華路國軍藝文活動中心的首映實況。「我們那時搞前衛有四大困難,一是資訊不足,對國外在搞什麼,知道太少。二是經費不足,太窮,什麼都沒有。三是不知道觀眾在哪裡?四是搞出來了也不知道人家讓不讓放。」
二十五年前他辦過一個「現代詩展」,一大早,一行人就出征到最繁華的西門町市中心,準備大搞一場,布置了半天,還沒開展,就立刻遭到警察驅離。無奈,只好撤回到台灣大學紀念傅斯年的傅鐘下,準備堅守,又遭到校警無情的驅趕。最後,不得已,竄逃至台大活動中心旁工地廢墟之上,在荒煙蔓草中,七弄八弄,展了不到半個下午,天就黑了。
「當初之所以搞出了六塊銀幕,完全是個誤會!」黃華成自嘲的說。那時聽說國外有多銀幕放映,還可以在瀑布或噴泉上放電影,想模仿一下,結果銀幕搞出來了,回頭一看,只能弄到一部小放映機,一部幻燈投影機,完全白搭。還好當時畫家龍思良騎摩托車來助陣,他靈機一動,把腦袋上的安全頭盔,反放在地板上,再將放映機架在頭盔上,放映師蹲著,便可三百六十度左右上下搖晃放映機,把六格銀幕都用上了。
燈光漸暗,六格銀幕的左上角,出現了幻燈機投影出來的新製片頭黑白字幕:
向盧米埃兄弟致敬
紀念電影一百年
實驗002
金炳興主演
張照堂攝影
一般說來,電影始於法國盧米埃兄弟(Lumière brothers)1895年所發表的短片,到了現在(1994),剛好滿一百年。黃華成解釋道:因為財力物力都不夠,只有香港來的金炳興,願意犧牲色相,自告奮勇,穿上蘭嶼丁字褲,在外雙溪故宮博物院後山的樹林草叢中,被拿著攝影機的張照堂追著趕著,滿山遍野,鑽來跑去,逃命似的,搏命演出。
「老實說,電影就是娛樂。不必負擔什麼偉大的使命。」黃華成有點自相矛盾的半開玩笑說:「這片子是拍給偷窺狂、曝露狂、色情狂,尤其是女色情狂看的。」話鋒一轉,他環顧只坐滿七八成的放映廳:「這是本片二十六年來第一次播放,以觀眾的熱情來說,二十六年前來的人遠比今天多得多。不過,當年滿屋子都是在室男、在室女,看到一點東西就要興奮上好幾天。哪裡比得上你們見多識廣,光是A片,你們每個人至少都在五百部以上吧?如今金炳興也已從一片導演晉升為金馬獎評審了。」
「影片當年的配音,是由觀眾當場配的,等一下,大家看時,也要配合一下。」雖然經過黃華成一番解釋,片子放映時,觀眾還是看得一頭霧水,努力了大半天,才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晃動圓形畫面中,依稀辨認出,金炳興光著屁股,被攝影機的鏡頭追得亂竄,一下子鑽入濃密暗黑的樹林草叢,一下子又爬上烈日曝曬的荒涼土坡。於是,台下除了觀眾配合的喘氣聲外,又爆出了一聲大吼:「哪裡跑!」然後是畫面漸漸變暗變黑,片子就放完了。
「畫面之所以變黑,完全是因為天黑的緣故!」黃華成無奈的解釋道:「經費實在困難,不然還可以再跑一段。」
以上記錄的是《黃華成An Open Ending:Huang Hua-cheng》回顧展中的一個螢屏片段。從2020年五月開始,台北市立美術館用整層三樓,盛大推出為期六個月的黃華成作品大展。因為他生前的藝術活動,留下了豐富的攝影紀錄,所以大部分的裝置作品,都可複製還原,提供死忠粉絲一種類似回到過去的臨場感。
出生於南京的黃華成,畢業於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1954-1958),受教於溥心畬、黃君璧、廖繼春、馬白水、袁樞貞、孫多慈門下,是劉國松的學弟。酷愛多種多樣變異出奇的他,對風靡一時強調封閉單一的現代水墨抽象,十分反感。畢業後四十年間,他在繪畫、詩歌、小說、劇本、廣告、設計、現成物、裝置、觀念藝術、劇場、實驗電影、商業電影,來回穿梭,換過三十多種工作,把所有在生活上碰到的,都轉化為藝術。最後在病入膏肓時,還設計了自己的告別式,把苦痛的殘生,安排成一場「偶發」(Happening) 畫展,變成了一件令人難忘的藝術品。
1965年,他因同事台視攝影記者莊靈的介紹,加入由邱剛健主導的《劇場》季刊,與陳映真、劉大任……等成了同仁。一開始只答應負責美編的他,發現找到了自己的魚水舞台,於是開始大展身手,從封面設計到內頁排版、插圖、文字、詩歌、小說、舞台劇本,無所不包,創新連連,整個雜誌,成了他的個人視覺展覽畫廊,轟動一時,影響巨大,至今不衰。
《劇場》同仁對藝文理論的態度不一,但主張創新突破的旺盛企圖心,卻是一致的;他們反「現代主義」的立場雖然相同,但反對的理由卻南轅北轍,大相逕庭。大體說,陳映真、劉大任當時是主張鄉土社會主義的,劉甚至激烈的說:「我們所做的事,多少都給在台灣已經變得腐臭的『現代』這兩個字,添了一些腐爛劑。」(《劇場》第四,1966)相對的,邱剛健與黃華成則溫和得多,他們只是認為,現代水墨及油彩抽象,沒搞幾年,便陷入商標式的僵化泥淖,只知在技術上打轉,毫無思想理念的深入探索,非徹底揚棄超越不可。他的《實驗002》便是這個觀念下的創作成果,雖然,時至今日,連這一盤僅存的拷貝,也已灰飛煙滅。
大家都沒想到,黃華成在《劇場》短短三年的創刊停刊期間(1965-1967),所做的各種創作嘗試,從今天的角度看來,卻成了「後現代」的先聲;比我創作〈吃西瓜的六種方法〉(1970)的時間要早,比我開始研究「後現代狀況」(postmodern condition),編寫《台灣後現代狀況年表》,出版《什麼是後現代主義》(學生書局)更是早了十年二十年。
雖然黃華成自己從沒有認真闡釋《實驗002》的思想內涵與象徵意義;一般的研究討論者,也只簡單膚面的把《實驗002》歸入1960年代台灣實驗電影的先鋒。然從「電影是詩而非小說」的角度看,《實驗002》中的意象組合如「機器鏡頭」、「赤裸的人」、「樹林草叢」、「荒涼土坡」,自有其驚人而恆久的預言性與象徵力。
黃華成當然不會同意評論者從學院派的角度,過度解讀他的影像,例如把工業機械與鄉土自然、集體監控與個人自覺對立起來,把「荒涼土坡」解釋成艾略特(T.S. Eliot 1888-1965)的「現代荒原」(The Waste Land, 1922),把「樹林草叢」解釋成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1899)。
但無可否認的,五十年後的今天,世上的每個人,每天都好像赤裸裸的金炳興,在各種無所不在的攝像頭、監視器下,在大街小巷的喧囂裡,在高樓大廈的夾縫中,倉皇失措,一絲不掛,無頭亂竄。好像身後永遠有一聲,即將迸出來的大吼:「哪裡跑!」
懸在頭頂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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