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薰/懶人與植物

聯合報 薛好薰
懶人與植物。(圖/達姆)

說來,懶人植物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卻又那麼吸引人。

阿根廷作家艾內士多‧薩巴多在自傳《終了之前》中提到他搭火車時,總夢想會遇見他尊敬的高中老師,公事包塞滿改好的作業。果真有次遇見了,心疼老師多年來批改這麼多學生的小作業,而問:「先生,您為什麼花時間在那些事情上?」老師帶著笑回答:「因為在這些人當中,可能會有明日的作家啊!」

我似乎可以感受到薩巴多投注在老師身上的憐憫眼光,也投注在我身上。當然,現實中並沒有那樣悲憫我的眼光,我只是靈光乍現為自己的疲憊感找到了理由。常常也是背負著未改完的作業,轉身離開學校,便像即將耗盡電量的機器,不斷閃爍警戒燈號,關閉一切耗電程式,慢速地活動,沒有想法,也不耐煩等待。更何況等待一株不能及時回饋的植物。

久久地,植物才抽出一片新葉和枝枒。對我而言,又像經歷了幾世幾劫才能開出一朵花,時日延宕,以致忘記當初興高采烈購買,曾經懷抱的熱情和幻想。令人惱怒為何不像縮時攝影般地萌芽生根展葉竄高開花結果,直至凋零,都在瞬息完成。有時,不管付出多少心血,它還是萎凋了。我曾經懷疑《傑克與魔豆》作者也是不耐煩等待的人,才會幻想豌豆落土隔日即能長成參天巨樹,並且希冀植物能帶領他攀升到一個超越窘困現實的富裕天堂。

兒時看了另一則〈懶人吃餅〉故事後,讓我一直想像懶人的基本配備應是脖子上的一圈餅。只可惜,現實中不缺懶人,缺的是完美搭檔,願意容忍懶散,幫忙在脖子上掛餅之人。因此,還是得自立自強出門賺取餅乾。下班後往往趿拉著腳步回家,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有發懶的權利,幻想如果懶到極致,臻入化境,幾近四大皆空,應該了無牽掛,更何況是花草?那稱為懶人植物的,究竟是名不副實。有殘餘的體力,不如用來好好應對生活。植物也不是魔豆,成長極為緩慢,像人朝著夢想的速度,於是熱情不知不覺消褪,冷卻。要拉懶人入坑栽種植物?唉,取次花叢懶回顧。

長期以來,如此這般隱性地懶著。每當有或長或短的假期,除了抱回未完成的工作,也提回一袋袋食物囤著,杜門蝸居。時間計數方式被空間的轉換取代。吃完冰箱生鮮區,便打開冷凍室。終結了冷凍室,輪至餅乾櫃。等食物消耗殆盡,便再一次出門採購,填充冰箱及儲物櫃。Youtube頻道播放整天的爵士樂,浮盪在意識空間作襯底,從臥室到書桌,到沙發再回到臥室,三點連成一個假日封閉的生活面。試圖又一次豐潤被工作燒炙乾涸的知覺,讀幾頁書,產出幾行字,再改幾份作業,想著這些作業究竟是為難學生,還是為難自己?偶爾點開臉書,似乎可以目睹那些離我很遠的繽紛生活,有時留言,大部分沉默地按幾個讚。難得地貼文,假裝自己的蒼白也有可以分享的色彩;知道各處有一場場的講座與發表,想聽,但不想出門,也都放棄了。房間像個大大的繭,我蜷縮在裡面,究竟會孵出什麼,我也好奇。也許像我多年前看見樹枝上超過一季沒有動靜的不知名的蛹,彷彿風乾的木乃伊般,一直懸吊著。

那次,看著老電影《終極追殺令》的殺手李奧,每天推開窗,將一盆粗勒草放在燦燦的陽光下,犀利警戒地掃視街上一圈後,切換成溫柔深情眼神,仔細擦拭著每一片葉。那般神情讓我也嚮往起可以和亡命之人相依為命的植物。雖然我沒有逃亡到哪裡,但是一株植物,似乎可以填補某種空缺。讓我也擁有那樣的眼光,而眼光也有個著落之處。

在瀏覽網頁時,無意中看見宣稱擺著就能活的懶人植物,令我心跳加速了一拍。好奇是何種植物?要置放家中哪一個角落?擺著就活?

接著,只見列舉各種多肉的特性、所需光照、介質、澆水等不同照顧方式,詳細到令人起疑,進而反感,閱讀能力瞬間發生障礙。這需要花心思逐項看說明,依步驟去種植,似乎設了一道門檻,更像一堵牆,要懶人跨越,簡直仰之彌高、望之彌累,何況登堂入室?不多久便覺索然無趣,反感它枉自想了一句好文宣,卻希冀懶人能付出一次辛苦代價,換得一勞永逸,實在高估如我這般的人。

饒是如此,畢竟要感謝提出「懶人植物」名稱的人,為他們仍然對懶人存有一絲希望,同理即使是懶散,也有妝點綠意的需求。儘管多半是藉由想像取代行動,一粒沙想像一世界、一盆小植栽幻化成一座山林,一切都是腦內的漣漪與風暴,以最少的投資換取最大的獲利。他們特地在眾多品類中,揀擇出滿足懶人需求的植物,彷彿連帶保證,毋須為它的枯榮負責。萬一沒活成,那是它不夠努力。

自從點開那個網頁,彷彿有什麼人躲在螢幕之後,不斷傳遞來更多訊息,說著多肉的種種好處,蠱惑著信心不足卻又意志不堅的人嘗試。最終,我在採買食物時順道帶回一棵植物作伴,放置筆電旁,試試真的擺著就活?

那是常見的石蓮科,比咖啡杯口小,沒有扎人的刺,據稱可以由一瓣變成一株,無止盡衍生。每當敲打鍵盤暫歇時刻,目光便停駐在輪生的銀綠厚葉,想起蘇東坡寫給佛印那首自鳴得意的詩:「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石蓮如今也被賦予重任,承載我的八風吹不動,盆栽似的生活。

在它開始增生之前,我已繁衍出種種可能。想像每一瓣葉像個黑洞,把電腦輻射、空氣中的甲醛,甚至心中的暗黑無明全吸附殆盡;一到夜裡它盡職地吐出新鮮氧氣供我醒腦,又伴隨著吐出一個個我白天裡苦思不得的詞語、在山窮水盡時另闢一條蹊徑……妄想不斷冒長,腦波像似被激活了,不再懶散。

但石蓮僅僅是石蓮,時日一久便像個必須加水的筆筒般的存在,並無先前以為的神奇。我還是久坐發呆,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幾個段落刪刪減減,篇幅比前一日還短。凝視那如花瓣的葉,像多重疊套在一起的俥葉,將周遭一切捲扭進它的漩渦,包括悠緩的生活。它慢慢加速旋轉,渙散的視線、渙散的思維,全攪碎得不成形。

再來,也沒有想像中的久,隨著石蓮葉片變軟、腐爛、掉葉而逐漸枯乾之後,種植戛然而止。

說來尷尬。它死於懶人的不正常勤奮。過多關注,反而在太多的照拂中溺斃。

面對只剩粗顆粒介質的空盆,我想,自己也許懶得不夠徹底。這些植物原生於乾旱的荒漠,連上帝也照管不到,匱乏是常態,擅長絕地求生。彷彿在貧瘠環境中長大的小孩,本能地偵測、攫取希微的善意,便可以延續荒蕪歲月。而我卻違拗著它的天性。

再回頭檢視「懶人植物」的名稱,似乎早已為種植失敗備妥了理由,可以讓我隨時祭出免責權。如今真可以兩手一攤:「沒辦法,我是懶(爛)人。」如同後車窗張貼的「新手駕駛,請多包涵」,旁人該降些標準,容忍一切無知的錯。

記得《終極追殺令》的後來,小女孩瑪蒂達進到里奧的生活,接手照顧粗勒草。她告訴李奧,如果真的很愛它,種到公園裡就會長出根來。這像某種指涉。究竟如何才能延續懶人植物的生命?是不是該懂得割捨,橋歸橋,路歸路?

我想,懶人植物是該有一番新解。它更適合當個倒裝的名詞,用來指稱在現實劇場中扮演一棵植物的人,不必有任何台詞和走位,只需扛著彩繪的道具樹幹撐起一片綠蔭當背景,看周遭的人上場又下台,旁觀他人的喜怒哀樂,便是一個稱職的懶者。懶人也不需要植物,因為自己已經像植物一般的存在,屬於室內的、定植的,有一方陽光斜照的角落,不需要仰仗他者的照拂,自己想辦法從虛空中捕撈水氣,只要熬過夏季熇蒸冬天凜冽,便可以安安靜靜地活下去。

當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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