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琦/獵(上)
如果人生的記憶可以標註,分格,儲存,那惠玲是會被丁雯儲存在標著美國/印第安納州/首府郊居/華人好友的格子裡。格子外表是玉米田,襯托大片楓紅,丁雯和惠玲在這格子裡曾有五年的相知歲月。
丁雯在任教的城東中文學校認識了惠玲。惠玲有個女兒,丁雯也有個女兒,彼此年齡相仿,先生也算投緣,於是兩家經常一起餐敘,一起踏青。
惠玲人長得秀氣,三十五歲左右,活力十足,擅長打網球,她的球技比一般女生強,是附近華人圈子裡唯一可以跟男士對打的女生。她先生老趙已經五十歲了,個子矮小,眼睛也小,張著眼睛跟閉著差別不大,看起來無精打采。若純以外表觀看,老趙與惠玲實在不搭。惠玲說他和老趙結婚六年多,丁雯不由得好奇地問 :「老趙四十幾歲才結婚?」
「唉!我是他第二任老婆啦。」 「嘎?老趙外表不……結了兩次婚?」
「他因為外遇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後,就回屏東老家相親,我們是相親認識的。」
「當時我虛歲三十還沒嫁,鄉下的家人急壞了,一聽老趙從美國回來,碩士,在美國大公司上班,趕緊要我排隊去相親,還催我不用花時間交往,要立刻點頭答應結婚。我就這樣嫁來美國啦。家人都覺得我高攀他了呢。」
老趙小學三年級時台灣光復,他錯過學語言的最佳時段。所以他的國語比較奇怪。當丁雯、惠玲兩家一起去廣東館子吃飯時,老趙拿起菜單大聲說:「來盤八珍抓鴨吧。」丁雯低頭仔細看看菜單,喔,老趙點的是八珍扒鴨。當老趙說他昨天帶女兒去看「口空醫生」,原來是去看了牙醫。當他說:「那個人辦事草綠」,他其實說的是「草率」。然後他還會自我解嘲:「中國字不就是有邊讀邊嗎?怎麼還有破音字?」
老趙不太結交華人朋友,但他有幾個非常麻吉的白人老友,經常相約一起打獵,獵白尾鹿、大雁之類。每年秋冬之際,當地政府觀察野鹿繁殖高峰,訂出開放獵鹿季節的日期。前面兩星期只能用弓箭射鹿,讓鹿群警覺樹林裡有危及生命的入侵者。然後才正式宣布獵槍獵鹿季節開跑。
要出發打獵老趙特別興奮,他開車去北邊,跟朋友在叢林裡外宿六天。打獵似乎是純男人的節目,老趙從來不帶惠玲去,至於這些男人白天打獵,晚上在酒吧喝酒之外,有無其他獵豔活動,老趙不談,惠玲不知道,也不想過問。
過去老趙的獵鹿之旅,從來沒帶回一隻鹿來。
直到最近這一次,老趙在荒郊野外的返家途中,突然覺得汽車被撞了,且力道很大。他驚魂甫定地停下車探看,原來一隻要橫過馬路的大公鹿撞他個正著。鹿當場被撞死了。
老趙獲得生平第一隻鹿。
當他興沖沖地載著大鹿趕回家門時,惠玲追問 :「那鹿鞭呢?」「嘎?」
老趙摸摸頭,調轉車頭沿路去找鹿鞭。他記得在車禍現場,他放下獵槍,拿出利刃狠刺下去,就地處理鹿的內臟,把整包穢物放在馬路邊。
那天晚上,丁雯全家被邀約去欣賞老趙吊掛在車庫裡的「戰利品」,丁雯根本不敢看,尤其是鹿的眼睛。但老趙在一旁不停地誇讚:「真美麗,尤其是臀部與後腿,弧形漂亮,強壯有力。」
大中很羨慕老趙的這些經驗,跟老趙商量,下次打獵釣魚一定帶上他,也讓他體驗一下這種美式接近大自然的狩獵文化。
果然老趙打電話來了約他去船釣。
「釣魚清晨時段魚兒最餓,愛吃餌,容易上鉤,所以清晨五點要出發。」
到了湖邊,租船,穿釣魚裝、救生衣,船主提供自動船竿,捲線器,假魚,還有探測不同種魚群在大湖裡位置的電腦設備,這些對大中來說處處都很新鮮,頗為興奮。
當天他們捕到兩條小鮭魚,十幾條白魚。本來船主只想把清乾淨的魚排給他們,其他魚頭、魚鰭、魚肚,華人最愛吃的部分,全部用垃圾處理機處理丟掉。大中眼睛瞪大了高喊:「喂喂!我家養了好幾隻貓,這些全部我都要。」船主看了他一眼,笑笑:「老中家裡個個都養貓。」船主乾脆把其他老外釣客不要的魚頭都給了大中、老趙,他們歡喜帶回家。丁雯做了砂鍋魚頭 ,紅燒魚下巴,香煎魚肚…… 吃得不亦樂乎。她沒事就問大中:「你何時再跟老趙去釣魚吧?」大中總不吭聲除了風大船搖會嘔吐外,他還看到魚兒在生死線上的掙扎。
後來大中倒是跟老趙去附近樹林裡打野雁。但空手而歸,只帶回一雙凍僵的腳。
後來,大中不再羨慕老趙的野外行,不但辛苦,也殘忍。他看過幾次老趙用獵槍瞄準野雁時,嘴角微掀,微笑中有某種要征服對方的猙獰。
兩年後,惠玲說老趙又有外遇了。
丁雯勸惠玲對丈夫要多點信任,也算對自己有信心。對丁雯的諸般勸說,惠玲只回了一句:「別忘了老趙是獵人,愛吃野味。」
後來,惠玲舉證歷歷,老趙近半年來經常晚回家,但同事都說最近沒有加班;從不重視外表的老趙上班特別用心梳理頭髮,還打上顏色鮮豔的領帶,眼睛睜大了一些,像他每次出發打獵時的興奮神情;老趙的信用卡有奇怪的支出,幾個月來數額大增。惠玲趁老趙不注意時去偷翻他的皮夾,找到一張刷卡明細,發現都是些首飾珠寶,高級保養品等,但惠玲不是受惠者,她沒收到這些奢侈禮物,可見另有受益人。
最後連他們女兒都說爸爸身上有「異味」,不是媽媽的味道。
惠玲根據老趙多次酒後不慎漏嘴的情節,拼出的結果:一個從西安移民來的單身女人,在中國餐館打工,因為身在美國,語言不通,無依無靠,老趙可憐她,很想多關愛這個弱者,尤其他喜歡那女人用無辜仰望的眼神望著他。他覺得這眼神很像他在叢林裡舉起槍要瞄準獵物時所看到的眼神一樣驚惶不安。他內心被激起某種快感。
老趙與她好像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關係。
老趙的家庭從此不再平靜,冷戰熱戰層出不窮。本來就不多話的老趙更遠遠躲著惠玲,如躲在他打獵的遮蔽棚裡觀察,而惠玲一有機會,雙眼的兩道寒光挾著怨恨,像獵槍射向老趙。她曾體貼老趙年紀大了,她不多要求,忍耐過著多少孤寂死日子,居然讓老趙留了精神體力用在別人身上,心中真是忿忿難平。
大中被公司調到香港分公司去了,在新環境的各種變動與適應中,丁雯斷了他們與許多印第安納州華人朋友的聯繫,包括惠玲與老趙。
丁雯只斷斷續續地聽說老趙全家搬去溫哥華,這是老趙對女兒的承諾,他要切斷與外遇的來往,維持一個完整的家。
老趙父母相繼去世,他繼承一大片土地,變賣成為數不少的現金。但老趙並沒有告知惠玲任何細節,惠玲也沒有看到這些財產。後來才輾轉得悉一部分的錢財,去了外遇女人那兒,原來老趙與西安女人根本沒有斷絕來往,一個月前他偷偷把女人搬來加拿大,租了間不算金屋的小樓,藏著那看起來並不嬌的女人。
惠玲下堂求去,她明知老趙手頭很多現金,她不屑主動開口要,只要求擁有在印第安納那棟他們夫妻住了許多年的房子。失去婚姻已夠打擊,惠玲最傷心的還是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女兒珍妮,明明見證父母婚姻的轉變,明明知道活潑外向又年輕的母親遠從台灣嫁給了志趣並不相投的老公,卻委屈求全地守護這個家。當老趙出軌變心,粗暴毀滅這個家庭後,珍妮卻從來不願在母親面前批評她爸爸一句,即使當惠玲委屈抱怨,珍妮從來不真正站在媽媽這一邊多加撫慰,總一副不沾鍋的中立,讓惠玲好寒心。
惠玲孤伶伶一個人在溫哥華的陌生環境裡與一片黑暗掙扎,尋求存活之路。她回台灣好幾趟,在八十多歲失智老母親面前綵衣娛親,真希望自己是那失智的人。
當丁雯再聯絡上惠玲,又是好幾年之後了。兩個來自台灣,在美國相識,在香港銅鑼灣重聚的好友,緊緊擁抱著,眼淚直流。窗外春華滿院,青山隱隱,丁雯在記憶大海裡打撈,撈起成串閃亮的貝殼。閃亮,是因為當年兩人青春正盛。
丁雯仔細端詳眼前的惠玲,依舊保持著親和美麗,看不出歷經滄桑的憔悴不堪,而且發現她骨子裡似乎盪漾著某種訊息,是丁雯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的。
惠玲緩緩傾訴,從女兒珍妮口中得悉,老趙和女人同居後經常爭吵,似乎獵物到手就失去魅力了。
「最後一次他們大吵,老趙在暴怒之下突然安靜上樓,開鎖開櫃子 ……搞了老半天才悄悄下樓,但到處找不到那女人了。老趙手裡提著的是把沒子彈的獵槍…… 」
「我不再跟女兒追問細節,反正我也不關心了。」接著惠玲的眉毛一揚,口氣一百八十度轉變地說:「我在社區大學的社交舞課程結識了一位單身男士Patric,加拿大人,離婚多年。我們跳舞時很有默契。」
「啊,這才是惠玲骨子裡的盪漾。」丁雯猜想。
溫哥華舊街區裡的大片楓樹,被來來回回的凜冽寒風染醉了,舞蹈課下課後的惠玲,真不想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公寓,她答應和Patric一起去午餐。
「過久了孤單的日子,有人說說話真好。」惠玲微笑著說,怪不得丁雯察覺到惠玲的英文進步了許多。
舞蹈課裡的舞友們發現郵輪是個跳舞的好地方,尤其郵輪上最適合展現一般場合用不上的閃亮浪漫誇張舞裙。惠玲、Patric跟著舞友一起報名參加特價優惠的郵輪班次。白天愉悅觀光,晚上盛裝舞會,女生精心化妝打扮,男士們穿白襯衫、黑西裝、打領結。他們先吃sit down dinner,讓侍者一道一道地上蘑菇湯,沙拉,牛排,提拉米蘇,咖啡等之後,去不同樓層參加不夜天舞會,跳到凌晨一點,過癮極了。雖然郵輪上每晚有精采的秀,兩人會特意的錯過,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秀場。
這樣惠玲與Patric由舞伴發展成了同居伴侶。但兩人都不提再婚這檔事,因為兩人都歷經婚姻的日常,瑣碎與赤裸,深知那是愛情殺手,他們只想開心攜手走一段人生路。若結婚就會扯到財產,雙方兒女都會有意見,單純情愛會被這些是非、慾望,糟蹋得乾乾淨淨,最後剩下一堆垃圾。他們只想過好眼前浪漫的日子,不貪心永恆的愛,誓言,或婚姻。
坐在對面的丁雯看著幸福洋溢的惠玲展現出美麗的笑容,她原本準備好一籮筐要安慰對方的話語,似乎一句都派不上用場,反而覺得該被撫慰的應是仍陷在舊婚姻生活中的自己吧?丁雯對惠玲生出莫名的羨慕。是啊,到底是被前夫拋棄的女人比較可悲?還是卡在不冷不熱的婚約中的女人比較可悲呢?是有新奇的探索、轉折的新戀愛經驗好呢,還是守住一攤死水好呢?丁雯怎麼突然有股反思衝進腦門。
她不由得回顧與大中調回東方工作的生活,剛開始幾年,大中確實享受身處權力中心,大權在握,被尊重、被巴結等等虛榮光環裡,尤其脫離西方白人優越的世界,心情異常興奮滿意。他們的婚姻也一切順利。之後,工作附加來的業績壓力,複雜,遠遠超過大中的負荷,而權高位重讓他習慣養成更多的驕傲,大中回到家來不但對丁雯談話的態度像是在吩咐傭人,甚且會在不經意的家庭小事上爆發不可收拾的炸點,把丁雯炸得莫名其妙。譬如上個月,丁雯多嘴問了一下公司去澳門旅遊的細節,想親自打個電話去問問大中祕書每日的行程。不知是哪個字眼傷到大中的神經,他突然由旅遊事件轉成人身攻擊:「你自以為比較年輕?比較聰明?比較有思考?」「我公司的事情要你插嘴?」吼完,大中把自己關在房間一整天。而丁雯反覆檢討自己怎麼到了這令人討厭之地步。
兩天後,大中又恢復到往日那個陽光,周到的浪漫先生。但丁雯內心逐漸堆積的汙垢,因為從來沒有和解,沒有洗滌,越堆越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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