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涵/深入濃霧,與生命的荒蕪對視

聯合報 李筱涵
《濃霧特報》書影。(圖/九歌提供)

推薦書:楊莉敏《濃霧特報》(九歌出版)

人們總嚮往一種可能,撥開厚重的濃霧之後,總會發現光,一條路,或者至少可以獲知一些可見而明確的什麼;然而楊莉敏的《濃霧特報》卻告訴你,生命是一場蔓延無盡的霧,「時而清醒,時而恍惚」,且「多數時候身處地獄」。

書裡描寫「生與死」的事件和人物內心的悲喜情緒之間,並非正相關;它以弔詭的對反錯接,呈現真實人間的荒謬本質。這具體呈現在一個場景:「天氣這麼好,父親卻死了。」而與父親關係最緊密的母親,只說了句:「誰知道回來就死了」。寥寥數語,勾勒親人的亡故在這個家族,如此無足輕重。

輕描淡寫的死亡,並非表示作者輕視或看透;相反的,貫穿《濃霧特報》全書的,正是對生存與死亡各種辯證與對視。

若說他人即地獄,能夠結束地獄的,莫非在使痛苦源頭消失。作者描述著姊姊發展遲緩的孩子,旋即提起友人鄰居反覆被性侵害而病死的遲緩女兒,其母也說:「她死了我感覺輕鬆很多。」這隱隱質問,到底血脈對人的束縛有多強,家人要承擔多少才合理?敘述者「我」話鋒一轉,回到父親:「這個家沒有人希望他活著。」所有家人「期盼他死掉,想要用一個死亡來讓這個家變好」,這才揭露,人在期盼他人死亡的深處,原來是渴望自身獲得另一種更好的存活。諸如書裡誠心相信餵貓甘露丸可以助牠離苦得樂的母親,總在超渡的過程尋求自我救贖。

人是這樣複雜而真實的生命體,善惡、美醜、對錯與愛恨都匯聚一體。

一個作夢都希望父親去死的女兒,在日正當中見證了父親死亡,仍「只是想著,你為什麼還不去死」。當死亡成為現實,目擊者心理卻延遲接受。彷彿面色紫紅的父親,是一個無關乎他者,物體般的身體。為了存活,悲傷無意識被延遲;甚至那樣過多的情緒,必須隨著形體,一同丟棄。人好像到了某些時刻,才體認到,恨有時並不那麼純粹,愛也是。所以悲傷才變得那麼令人難以接受。

全書開卷的〈身體〉,幾乎是核心死亡事件的總體象徵。敘述者「我」靜默觀看著黑狗屍體,體悟到:「原來這就是死亡」,「於是自此之後的日子我都會想,父親最後丟掉的只是一個身體,不是黑嘴狗」。在這裡,「我」早已提前預習用這樣的方式面對死亡。把生命變成物,就能切斷情感連結,用最低限度的力氣,維持生活。「我們丟棄了死亡,丟棄了父親」,只因「我們想順順的過下去,我們要丟掉」。《濃霧特報》是以這種「丟棄的智慧」,來呈現人面對現實磨礪的成長歷程;為了更不費力的活著,我們必須拋棄過多的情緒、過多的價值判斷,以及虛空的文學信仰。

人在忙著存活的時刻,所有遠離現實生命的,理想過高的展演,終將與生活脫節;書裡的「我」,在與男友談論文學卻不斷失落的情緒中,重新意識到文學的限制。繁瑣的工作一層層將文字除魅,失去期待的同時,慾望也消失;將焦點拉回自身,作為重新校準寫作與自身的關係,或許是楊莉敏在《濃霧特報》裡提出一個身為寫作者的反思:當幸福路上不再有文學,是否還有書寫的必要?無論如何,她已記錄下濃霧散去後的文學,袒露出怎樣無比虛空的本質;與此同時,她也以她的文學,逼近更多真實現場,寫出濃霧當中,生命難以廓清的樣貌。

書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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