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四)

聯合報 黎紫書

「這段文字裡頭,最有力道的一句,是『我不太明白,夫人』。」內奧米在信裡說。你不禁撇了撇嘴,把放下的書本又拿起來翻了翻。

這一句「不明白」,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它表示這年輕人並未意識到自己付諸於行動的美德,他不瞭解這當中有什麼值得讚美。他以為事情本該如此,自己就該這樣體恤對待一個老人。這不是頂級高校或科學精神所能給予的涵養;它來自古老的文化,滲入到人的骨髓裡。我相信老太太第二次發出的讚嘆,就是衝這一句「我不太明白」而來。

這位老房東過去把不少房客吆喝走了(全是哈佛和工院的學生!)但她私底下對她的女兒說,這個孟加拉青年不一樣,他是一位「紳士」。

如此充滿張力又意蘊深刻的一個情節,挪到皇后區上演,就變成了可有可無的一幕。不瞞你說,我的孫媳婦讀過這一段後,我打住她,請她再翻譯一遍。「你是不是刪掉了什麼?拜託,我一句都不想漏掉,請你把它完完整整地譯出來吧。」她十分不解,卻也再念了一遍。雖然換了些用詞,也將句式稍作調整,但我總算明白了她確實沒有對你的作品私自刪節。

面對文學,我不是個死腦筋的老太婆。我嘗試過換別的方向去解讀。譬如說,我想像這是一個向裘帕致敬的作品;作者照搬同一個場景和情節,目的是要拿它當鏡子,以對照出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我告訴自己,這麼做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幾乎能算得上行為藝術了。然而不管我往哪個方向解讀,始終想不明白你把一個一百歲了還在生活自理的獨居老婦,寫成一個軟綿綿黏糊糊,還每次吃上甜食都表現得特別膩歪的老太太;最後筆鋒一轉,賜給她一個大苦大難的身世,讓人物的形象和人格一再產生矛盾並相互抵銷,這又是何用意?

要想了整整兩天我才能坦白對自己說:老天,這分明純屬花巧,根本沒什麼特別用意!你呀你,不僅只拿走了劍鞘,還在劍鞘上大肆動工,給它雕龍畫鳳穿金戴銀,想必以為那樣就能讓它成為另一把劍了。我的意思是:那些最關鍵也最有深意的細節被輕率掠過了,添上去的枝節卻都華而不實,還和小說本身特別不搭調,就好像是把不同屬性的枝葉嫁接過來,硬生生把主幹拖垮。

我說得這麼直白,猜想你一定很不服氣。我們不妨回到老太太的住處,讓房子來說話。在波士頓的房子裡有一台三腳鋼琴和滿屋破舊家具;老太太終日坐在樓梯間,那裡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有一盞燈,還有收音機、電話和錢包;她的手杖斜放在一旁,上面積滿灰塵。你看明白那些物件嗎?對於一個行動不良的老人,它們每一樣都不可或缺,加起來的總和是一整個世界。

再看看距離遠一些的鋼琴吧。老太太過去憑著教鋼琴把孩子養大,那是她的謀生工具。你可以想像她的學生是怎樣繳學費的嗎?我猜他們會把學費放到琴鍵上頭的譜架上。

至於在皇后區的那一棟房子,你讓在華人商行裡工作的女主人公,三不五時給老太太捎回去各種中國食品。這位在納粹集中營受盡煎熬而倖存下來的老婦人,一百零三歲了,想必做不了什麼家務,仍然每天用乾淨手絹纏住傷殘的右手。吃餅時,她左手翹著「蘭花指」(多虧我的孫媳婦講解和示範),還因為要配搭中國糕點,搬出了一套韋奇伍德骨瓷茶具──那很可能只是老太太收藏的許多珍寶之一。

為這一套韋奇伍德茶具,你不吝筆墨,不啻把上面的花花草草詳細列出,還把老太太喝一泡茶的所有步驟寫得鉅細靡遺。你那麼費心寫這下午茶,老太太不得不配合著擰出點英國貴婦人的作派來,你也就越寫越起勁,說到廚房裡燒水的茶壼總是擦得亮……你越是寫得詳細、這茶喝得越是講究,鳥語花香都要從字裡行間溢出來了,這小說讀來便越荒誕,教人覺得像在讀《愛麗絲夢遊仙境》,又不禁懷疑這是從別的什麼文章(可能來自《讀者文摘》一類的雜誌)剪貼過來。

「小說裡寫這些吃吃喝喝的,有意思嗎?」我問我的孫媳婦。她是懂得觀顏察色的人,知道我不以為然,便費了些唇舌給我講解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大意是食物是人民的生命,是生活中天大的事。

「這樣寫格局小了,不是嗎?東西方文化差異被寫成了茶杯和盤子裡的那點事。」

我知道這麼說有點無禮,但我都一百零二歲了,有了點老人該有的特權,可以偶爾裝出腦子實在不好使了的模樣,使人不好責怪。果然我的孫媳婦只是稍微瞠目結舌,須臾即把臉色調回原樣,笑著對我說:「噢,這太好笑了。內奧米!真有你的!」

啊,我把話扯遠了。把話扯遠無疑也是老人該有的特權。回到你的小說吧。我沒忘記自己寫這封信,目的就是要跟你談小說。

談過了小說裡的房子和環境,我們來談談食物。裘帕寫得不多,就提過兩樣:主人公在英國深造時跟一群孟加拉窮光蛋同居,天天都在煮咖哩雞蛋,周末煮得更多。直至他在波士頓找到工作,把家鄉的新婚妻子從機場迎回公寓的那一日,他給她準備的也還是咖哩雞蛋。

後來主人公的妻子安頓下來,第一次開口向他要錢。那天他回家,看見爐灶上燒著香噴噴的一鍋咖哩雞,(每次讀到這兒,我都按捺不住深深吸進一口氣,想要聞一聞新鮮大蒜和生薑的味道。)裘帕就寫了這些。但你看到那充滿喜劇性的隱喻嗎?從「咖哩雞蛋」到「咖哩雞」!那是從窮學生變成了社會人;那是從單身漢變成了丈夫。而不管變成了什麼,本色未變。

「夠了!」你在心裡吶喊。幾乎想要把手中的信撕了,或是把它揉成一團,狠狠擲到地上。但那些紙張像是在導電似的,又似乎成了燙手山芋,將一股熱力從手心直傳到你的耳根,讓你兩頰發燙,耳朵嗡嗡作響。

你恨死這個內奧米了。你在心裡叫她去死吧老太婆,下地獄吧。這一刻你總算明白了,她不把信寫到出版社、不寫給裘帕,而是把信寫給你,為的就是要恫嚇你、對你盡情羞辱。你越想越覺得此人邪惡。怎麼有人心思這麼壞呢?又越想越覺得這如果不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蔑視,也絕對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侮慢。不行了,你越想越感到五內如焚,心跳加急,耳鼓擂出了隆隆巨響,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便也覺得身體這裡那裡不妥,四肢發軟,有點站不住。這才兀地想起來前兩年去做身體檢查,醫生診出你此前悄悄發過一次心臟病,毫無疾狀,連你自己也不覺有異,卻從此有了病發猝死的風險。你忽然感到害怕起來,家裡沒其他人呢。你急忙要掏出手機,才發現身邊沒帶著,想必是留在廚房裡了。你提醒自己莫慌莫慌,可手已經在發抖,拿在手上的信微微顫動,像是內奧米對你頻頻眨眼。你回想醫生之前口授的指導,不急,先深呼吸吧。你昂起臉來,與牆上的攝像頭對上了眼。

「你不明白。」你對內奧米說。你想到要給她回信。這念頭一閃而過,你心裡卻很清楚自己不會這麼做,這事不宜擴張。「可是我若真給她回信,」你遏不住想,「我會讓她知道,雖然都是移民題材,用中文寫作跟用英文寫完全是兩碼事!」這念頭生起,腦子某處便像有一台不由你控制的打字機,噠噠噠噠,暗地裡給這回信擬稿。

內奧米,你這信,讀到下面這一段,我覺得一口氣要嚥不下去了:

「看看你寫的,同樣是短篇,卻像個野餐籃子。除了茶水鮮奶,裡頭還有小餅大餅,什麼肉粽子、『條頭糕』和『利是奶糖』(原諒我只能給這些名字胡亂拼音了),五花八門,效果就如那一套韋奇伍德茶具上的毛地黃、金盞菊、大麗花……讓人看得目不暇給。這教我想起多年前跟隨幾位台灣太太到三藩市中國餐館裡見識的豪華擺盤。那些雕刻在蘿蔔、茄子、黃梨和其他蔬果上的騰龍躍虎及十二生肖,還有那些蓮藕雕砌成的奇山峻嶺,配上乾冰釋放煙霧,全擺在一個盤子上,像布置障眼法。我固然驚嘆,卻也不免要想,這跟一面用餐一面觀賞雜技表演有什麼不同呢?

感謝你把話說得這麼坦白,讓我有幸受教。我在美國待了許多年,對於你這種想法和論調並不感到陌生。畢竟像diner(註)這種美式餐館我也光顧過,知道美國的飲食文化實在沒多久歷史,品味還沒建立起來,人們只知道把食物鋪得盤滿缽滿,對於最精緻最華美,抑或是最原始最野蠻的中國飲食,你們都看不過眼。根據你的來信,我可以判斷你對中國文化並非一無所知,然而「知道」不等同「瞭解」。我必須承認你把我和裘帕的小說分析得頭頭是道,甚至許多處精闢得像是給我開了天眼,讓我感到汗顏。你確實把這兩篇小說都看透徹了,某種意義上,也透過小說看穿了我。可是我要提醒你,你終究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項事實:

我這小說不是寫給你看的。

請你留意一下,我寫的是一篇中文小說,而我也只將它發表在中國的刊物上。不同於裘帕,她用英語寫作。那是世界語言;在她的祖國印度,英語若不是國語,必定也是廣泛通用的官方語言。而我,既然選擇了中文,便清楚知道自己在為中文讀者寫作;我寫的移民故事,必須符合中文讀者的期待和審美需求。也就是說,我小說裡的老房東太太並不是為了遷就在法拉盛商行做事的主人公才住到皇后區。不,她是為了我的讀者!

所以,竊以為你拿我的小說跟裘帕的作品相比,既沒有意義,對我也不公平。它們是針對東西方兩個不同的文學市場打造的作品。裘帕無疑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她寫的移民文學,是一幅一幅既貢獻給美國,也貢獻給印度的畫像。我呢,我的目標讀者本來就不包括像你這樣的一個猶太老人,你又憑什麼對專門為中國設計,並且只在那裡出售的產品指指點點,批評它不符合你的美學要求?

我猜啊,之所以我的小說引起你注目,並令你忿然,是因為我把老房東太太寫成猶太裔,冒犯你了吧?她還跟你一個年紀呢。你無可避免地對號入座,卻不滿意我給她塑造的形象(顯然你更願意把自己想像成裘帕筆下的老房東),便寫來這信,佯裝「論道」,實則是要向我抗議、還藉此嘲諷我與踐踏我的作品,以宣洩你這不可理喻的惱怒!

是的,信就這麼寫吧。你閉上眼睛歡快地想像內奧米氣極敗壞的樣子。看在牆上那攝像頭眼中,你嘴角上揚,像個使詐得逞的勝利者。奇怪的是,內奧米在浮動著一層薄光的幽暗中浮出,愈漸清晰,你才看清楚了她竟有幾分像你寫的老房東太太。這麼說不對,因為你在寫那小說時,分明沒去模擬她的長相。裘帕已經提供了個現成的,而你為了避免引起讀者的注意和過多的聯想(或許會有人以為兩位老太太是姊妹倆),刻意不多對她的外觀著墨,然而此刻你卻看見了這人物如在感光相紙中顯影。她個子矮小,穿著裘帕寫的一襲老款白衣黑裙,右手捆著你寫的潔淨手絹;雪白蓬鬆的短髮卻是內奧米的,像剛燙過一樣。她胸前垂著一副帶鏈子的粗框眼鏡;左手拿著你寫給她的信,指甲豔紅如玫瑰花瓣……她們都在凝視你,面容不一,眼睛卻都眨也不眨,多像三個靠在一起,角度終究稍稍不同的攝像頭。

你甩了甩頭,奮力要把腦中的影像甩開。她們沒有消散,你只好睜開眼睛。就那一瞬,只來得及瞥見冬日在窗外悄無聲息地掀起白花花的裙襬,這房間當著你的面暗沉下來。

註:一種常見的美式餐廳,通常吃的是漢堡、薯條、派和飲料等簡餐,分量比較大。

(六之四)

當代小說特區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