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受難記憶的矇騙與復返

聯合報 房慧真
《殘骸書》書影。(圖/印刻提供)

推薦書:陳列《殘骸書》(印刻出版)

陳列的「獄中書」可上溯至1980年,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無怨〉,此後是很長一段時期的空白。2013年出版「大散文」《躊躇之歌》,共分五個章節,首章〈歧路〉寫入獄前的偵訊與忐忑,第二章〈藏身〉寫出獄後的心境,其後的篇章寫「作夥」參與選舉,政治路上的浮雲與假面。繫獄七年的經歷本可大書特書,卻意外地在這本重量級著作中缺席。又過十年,2023年出版《殘骸書》,是陳列擔任國家人權館駐館作家期間的創作,才將「獄中書」補全,此時距離「永遠的一天」,陳列1972年4月22日入獄已超過五十年。

政治犯坐牢的經驗本應刻骨銘心,但並非如此,人在面臨極端處境時,生物的自保本能,讓記憶不再以線性邏輯的方式前進,而是篩落、截斷、解離、明暗藏閃。記憶的模糊也與監獄空間迷宮般的設計有關,「這些門,不成一直線,而是一再轉彎,變換方向」,曲折繞行、視線遮蔽,陳列對「永遠的一天」的記憶可說鉅細靡遺,直到監獄的鐵柵門重重扣上,此後的記憶就成了油畫的團塊,朦朧渾沌,邊界模糊。記憶也具欺騙性,會對大剌剌近在眼前「顯擺」的物事視而不見,

例如漆成紅色以「介壽」為名的涼亭,在獄中有兩年陳列天天要經過它,多年後自由人重返舊地,全然不記得這個威權物,「這無關遺忘,而是自始它就被我排斥在意識之外。」

在破碎的殘骸中立起骨架,重建半世紀前的記憶,陳列所依賴的支點,是在法庭裡被潦草訊問過後,到真正入監之前,一小塊留白的時光。「深覺孤單、無助,所以被擊垮了似的,我就在法庭外屋簷下的一張長板凳上躺了幾分鐘。」短暫躺臥的狹窄視角,納入斜屋簷、椰子樹與外面的樓房,「是我曾經對這個世界最後留戀的印象」。如今的軍事法庭是平頂的水泥建築,何來斜屋頂?陳列為了這個微不足道的記憶,問過許多同期難友,也大費周章查看六○、七○年代不同年分的空照圖,仍無法得到確定的答案。直到問了坐牢十年的陳中統,因其醫師身分,經常要幫官兵看病,有機會走出看守所觀察全景。從陳醫師口中得到木造建築斜屋頂的肯定答案,鐵蒺藜後的記憶才能著根,「看到我在時間之流裡當時曾有的一個微小的形跡。」

納粹在1945年即將戰敗前,首要之務不是撤退,而是毀滅罪證,把奧茲維辛比克瑙滅絕營的毒氣室、焚屍爐炸毀,將還沒殺完的猶太人往西邊趕,在冰天雪地中死亡行軍。沒有證物就沒有歷史,也沒有記憶。倖存者普利摩‧李維說,在集中營時囚犯會不約而同作一種噩夢,九死一生歷劫歸來,家人圍繞,依偎火爐喝著熱湯,當我要開始敘說集中營的經歷,家人卻依然開心地聊天,沒有人要安靜下來聽我訴說。噩夢的源頭來自於白天黨衛軍再三恫嚇:我們會消滅得一乾二淨,沒有人會知道你們「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事。刑期七年的陳列確認斜屋簷,刑期十五年的陳孟和依記憶製作青島東路軍法處與綠島新生訓導處的全區模型,如煙蒸散的記憶必得沿著每個轉角,附著於苦難的空間重新塑形。陳列除了住進昔日的景美監禁地,也多次遠赴綠島,刻意分別在嚴冬和酷夏,從漁港獨自步行三公里到人權園區,揣度在白色恐怖更為酷烈的五、六○年代的前輩們,登島這一天的膚觸體感,受難者以肉身感官紀年。

記憶著根,順藤而下,摸到的卻不是猛烈的心跳,「無論我怎麼想,我卻察覺到,整個心境似乎總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什麼波動,沒有什麼特別的痛、苦,或哀傷。」壓抑情感也是入獄後必要的適應條件。在納粹集中營對於失去生存慾望的活死人有個專有名詞「Muzulman」,封凍所有感覺,不再有喜悅,當然也不會痛苦。陳列提到,在長久的漠然訓練下,會被人們認為是「平和溫順」之人。《殘骸書》聚攏飄散的記憶,鑿開冰封之心,以碎片書寫的方式呈現,迥異於前作大散文的完整形式,這並非寫作技巧的缺陷,而是受難記憶的復返歸位,如斯艱難。

書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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