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瑜/闖蕩詩的多重宇宙——《2022臺灣詩選》編選序

聯合報 林婉瑜
《2022臺灣詩選》書影。(圖/二魚文化提供)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每天,世界醒來,世界和疫情、戰爭、暖化危機、洪災、活火山、餘震一起醒來。每晚,我入睡,我和我的意志、我的相信、我的建造、我的快樂、我的疑懼、我的不相信、我的未竟之語一起入睡。

讀一首詩,有人以他的指尖彈奏我心中的鋼琴,黑鍵白鍵是我的、琴是我的,但樂句是陌生的,陌生的音樂響徹心房。有一首詩打開一個超現實情境,有一首詩正進行荒謬劇場,有一首詩如露水映照微世界,有一首詩以多重視角搭建立體空間迴盪抒情語調的音場。當這本詩選裡的許多詩作,來到我眼前,詩人們以遞進的思路和語字的建構僭越,向四面八方開展出,許多情境和空間。

讓單一現實、唯一的現在展開為多重宇宙。

每一天,我踏上那個充滿雜訊的月台,南來北往許多列車,神祕的移動的眼神持續注視車窗外的我直到,列車和時間一起消逝。一列車載來未完待續的許多懸念(我依此維生),一列車運送初夏之中一小段雪國冬景(我目送),一列車滿載過時的流行用語開往舊日(我悼念),一列車裝載疫情相關報導,車廂內的語詞們也戴著口罩(和我擦身過站不停)。

我也知道那些誤點和擦撞意外。

一列車有14節車廂,一節車廂就是一個詩句,我搭上,尋找屬於自己的那個座位,但想起我買的是自由座。靜者恆靜動者恆動,語詞在慣性之中前進,列車減速語詞往前傾,傾倒出詞意。意義滾動,組合;延伸,質變;自我解釋,自我否定。意義生長,同時擁有舊殼、新羽翅,同時展現向光性和長影。

那列車有100節車廂是首長詩,況且每個車廂非常地長,第一句和最末句,已經處於不同的時區,第15~19句正通過暗黑隧道,樂音在第62~79句來回穿梭,第94~100句挑釁的問答引起暴動。

我搭上,搖搖晃晃走向最後一節車廂。查票員來到我面前,我搜出在身體裡流動的幾個詞條,遞給他:「這首詩的六個關鍵詞,我這裡也有,它們互相認識。」

文學獎,作為青壯年創作者鍛鍊的平台,我們曾在過往的新詩獎決審記錄中,看到詩人、詩評家提出他們對於一首詩的想像,這些想像大致勾勒了詩的理想狀態:

「我在評審時,會去看一首詩的獨創性、原創性,作者怎麼把他想表達的東西跟形式、技巧配合起來,還有一首詩的平衡、或者作者故意要它不平衡,這些都好像有一種技術上的內涵在裡頭。」(楊牧)

「我相當在意原創性--語言、技巧、題材和視野的原創性。」(陳大為)

「一首好詩是能將其音樂性、形式、隱喻系統結構在一個有效的架構之中。」(焦桐)

「比較肯定的詩有兩大類,一類是非常大膽,有創意,敢實驗,敢表達,就算寫老病死,也用很新的方式。另一類是可以把我們原本感受到的細微情感再探深細察,把情感指向更幽深的表現;或把我們沉寂已久的某種情緒給勾連出來。」(李癸雲)

新詩史論也曾提出:「詩向來即忌諱模仿與因襲,因此獨創性(originality)與否往往成為品評一首詩好壞或高下的標準。」、「採用新穎而不是傳統或規範的題材、形式和風格進行創作。」(《台灣新詩史》)

綜上可見,原創性、獨創性的重要。避免襲仿因循:創造「不與人同」既新且深的意象、個性化的語言、獨有的情感途徑和信念……是詩的理想狀態之一。

對我來說,讀詩一部分的樂趣來自:藉著反覆的解謎般思索詩中的邏輯和意象,走進詩人的心理圖景感受其個人美學。

如我在廖人的詩裡,看見某種主詞和反身代名詞的演繹,it and itself、you and yourself:

「你停止演奏/走回自己的身體」(〈二月〉)

「浪花吞噬自身//放任浪花/盛開千萬個人稱」(〈浪花兇惡〉)

廖人詩裡,「想像」是一個有力量的動詞,紛繁大器的想像,向外建構或向內解構都極具氣勢和穿透力:

「年輕的君王/在曠野/放牧惡靈」(〈二月〉)

「一條魚/如何把河游破」(〈無題14〉)

「熱了就脫/冷了穿/一些式樣充滿創意/穿你身上不見得好看//也有人穿你/導致過敏。//將你穿得好的/亦是大有人在」(〈無題9〉)

詩不是不合理、無來由、無法觸及的事物,詩中提出的邏輯和秩序不合常理、常規,其中卻有詩人特意發明的,新的理則和邏輯。

林宇軒首部詩集《泥盆紀》有許多靈動特出的詩句,如〈寫詩指南〉:「這裡的星星必須遵守格律/暗暗明明暗暗明」。

如〈有些東西不能在學校推廣〉:「法院好忙,大家都不尊重彼此/蘋果侵犯牛頓的睡覺權/牛頓侵犯地心引力的隱私/地心引力侵犯大氣層的自由/大氣層侵犯隕石知的權利」。本書收錄〈基礎樂理〉,四個韻像四個音符輪流出現,以音韻帶動詩行進。林宇軒樂於敢於嘗試,且經常帶來活躍的、突破性的觀點。

詩的可能性,題材、意象、形式、語言、思辨的起點,迎面而來無限的可能性--除非畫地自限。夏宇《88首自選》這部詩集的每一個版本,刻意裝載了不盡相同的內文,動搖自選集的定義,第五版的書介寫著:「七首新寫但是等待修改的詩。發表草稿是為了更容易觀看它們怎麼變化;觀看/被觀看,意識到觀看/被觀看;當一句詩受到干擾,另一句瞬間感應,儘管兩句詩最終朝向相反方向,詩已經改變了。量子糾纏的小小範例,提醒我,詩改來改去有多快樂。」一直以來夏宇以其內容、形式、裝幀、行動……顛覆了許多刻板印象,把詩的腹地推得更廣更遠。

1970世代詩人,曾被視為受網路興起影響而陷入書寫困局或局限於現代主義。拉遠距離觀看,潮流或環境的改變,並不是只有某一世代作者身處其中,是所有作者都身處在新起的大環境中。所以我們會讀到蘇紹連、向陽等前行代詩人以網路特質創作網路詩;而興起於網路時代的1970世代詩人李長青,持續經營至今的卻是台語詩。

曾有小部分的台語詩,喚起我這樣的困惑:這其中沒有詩的意象或象徵,只是把富有情感的一段中文,寫為台語詩作。李長青的台語詩靜中有風韻:

「有時陣,離開是為著會當/繼續佇路裡,有時陣/離開是單純向望/世間猶閣有一位毋知影名的/所在//親像徛佇無風的邊岸/眼前,一團一團/豐沛的雲峰佮濤聲,色水清朗/明瞭,就是一蕊一蕊/應答的新花」(〈離開〉)

110年大學學測,陳雋弘的詩〈籃框──與我的學生們一起倒數,七十六天〉成為學測的國文科試題。陳的詩初期帶來清新悅人視角,後來發展更多面向,擅長以明淨語言表現智性的概念,如本書收錄〈讓我們把它填滿〉:「你說的是什麼呢/但必定是錯誤的/閃耀皇冠/戴在一千個上帝的頭上/他們確實打算收回/那斷牙之象、畸形之羊、長角之馬/(甚至還有那顆紅氣球……)/只留給你美的定義/並且證偽了/標準之外的所有東西」。

解昆樺的詩〈在囚獄中獲致潔淨的光〉則是112年大學學測的國文試題。

騷夏寫情感和性別的詩一向前衛、魅惑:「在她瞳孔的花邊我看見/她的慾望/晝短夜長/她用她的美感/在黑暗中搭蓋一棟充滿破綻的建築物/是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想法/還是想要進入/還執意想入住」(〈冬天發生的事〉)。

許多強烈的情緒和身體感:

「在信任的谷中走路,含著刺痛的果殼走路」(〈秋天來玩〉)

「被疼愛的賊跌了一跤/看著自己逃逸的痕跡」(〈被疼愛的賊〉)

「我是空中的老鼠/是無鱗的魚/沒有毛/住在地底熔岩熱烈活動的國家//我 還會啄你」(〈還好的交談〉)

使詩充滿了改變狀態的活化能。

楊瀅靜的部分作品,不斷被轉傳分享,以直覺擊中情感危樓如〈一個人也可以〉:「不能太勇敢/那麼他們會以為你/一個人也可以//『一個人也可以。』/在不可以的時候/常常想起這句話」。她的詩藝在較長的詩中更加展現,潛意識如衣如縷穿戴在真實時空,如〈在柵欄落下之後〉:「恍然間明白她的生活/不是落下柵欄,就是落下風雨/在躲雨的傘下瞥見生鏽的傘骨/瞭解了困頓可以是形而上,也可以是形而下/而她內外皆具,皆懼」。

本書收錄〈外婆腦海的風景〉,火車意象陸續出現,失智外婆丟失有關家人的記憶,強烈如電影魔幻視覺:「陽光和陰影交換,明暗地磚交錯成軌道延展出來」、「她的腦海浮現一座車站,又送行我們離開」、「在那個節骨眼,所有的家庭成員排排坐在樹枝上/有胖有瘦,高低錯落,樹枝有斷裂聲響/我們跌落樹外,又變回火車上的旅人/集體通過她的腦海,過多的記憶使她變形」。

本書共收錄14位1970世代詩人,索驥其創作風格的多樣多變、鮮明的設計和方向性、美學的開創、能見度和影響等。

一本書的篇幅仍屬有限,對於此次未能收錄的詩,懷抱歉意。並且謝謝這部詩選裡,每一首詩的微妙、鮮活、深邃、力量,使大病初癒的2022在精神上、在文學的成果上成為豐富而多義的。

(本文為刪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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