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旻瑞/貓說(上)
畢竟只是蔚為一時的風潮,大部分人早已經忘了有過這件事,不過據我所知在某些人的家裡,你仍可找到那些老邁的動物,寂寞地度過牠們生命的最後階段。
那已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最初牠們會流行起來,是源自一些夾帶牠們照片的轉寄信。當你點開信件,便可看見一個留著雪白落腮鬍的白人老翁,托著那種動物的身體,以展示獎杯的方式,將他的寵物朝著鏡頭靠近。而他手中像貓一樣的四足動物,則用一種類似人類抿起嘴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著鏡頭,就像是被強迫拍照的小孩子。會用「小孩」來形容牠的樣貌,並不是要刻意將牠擬人化,而是牠的五官的確十足地像人。牠的眼睛比起一般的貓科動物來得要小,鼻梁也更長,牠有著明顯顴骨的形狀,雙眼上方還有一道弧型的深色斑紋,就像是人類的眉毛。說到這裡,三十歲以上的讀者,是否對那張照片稍微有些印象了?
若繼續瀏覽那封信件,便可以看見老翁和那隻動物的日常照片,比如他們一起在壁爐前看書。或是老翁拿著吉他,而動物靠在牆邊,肚子上面橫擺著一個烏克麗麗,就像是準備要彈奏。甚至還有張照片,老翁邀請了賓客來到家中,而動物坐在餐桌旁,兩隻前腳就在餐桌上,幾乎讓人以為牠要開口說話了。
而這封信件在不同辦公室、論壇內熱烈地轉傳,甚至不久後便上了新聞媒體。最初大家都以為信中的那隻動物,只是一隻長相古怪的貓,沒想到牠其實是一整個品種。動物學家向鏡頭說明,這種名叫「忒爾喀涅斯猞猁」的貓科動物,生長在地中海的幾座無人島中,是歐亞猞猁的一批亞種。應是早在西元前,便意外被古代船隊帶到島上並開枝散葉。由於新環境的溫度較為溫暖,長久下來他們的體型逐漸縮小,如今只比家貓大上一點,平均體重落在八公斤左右,也因無人島上沒有天敵,食物的取得相對容易,性格逐漸平穩下來,已失去了牠們先祖那種獵人一般,總是在戒備、動輒殺伐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照片中那種無奈又困惑的表情。
如果你曾經在歐洲的宮廷畫作中,看過那些有著長相詭異的貓,並對那些畫家描繪動物的差勁畫工,感到不可思議的話,其實有極大的可能,那些畫家並非畫藝不精,而是他企圖在畫作中重現的容貌,便屬於忒爾喀涅斯猞猁。
從中世紀開始,這種動物便偶爾會出現在皇宮或貴族家中,然而奇怪的是,儘管貓科動物一般都相當耐旱,但忒爾喀涅斯猞猁若不飲用來自所生島嶼的水源,他們就會逐漸失去健康,進而毛色失去光澤,甚至開始禿毛,雖不至於死亡,但牠們醜陋的病態,也讓原先的飼主不再願意見到牠們。這種現象直至二十世紀後才有解答,原來是島上的河流中含有一種特殊的微生物,用以維持牠們的腸道健康。因為其嚴苛的生長條件,牠們在飼養上始終無法普及,頂多是王公貴族偶爾興起的賞玩之物。一桶一桶的飲用水從島上運來,養著牠們,直至有一天被飼主厭棄。
忒爾喀涅斯猞猁為何會從傳統的貓科動物長相,逐漸往人類的五官特徵靠攏,學界至今尚無定論,只能推測是演化中一次意外突變的分歧。
這則話題原本應該像所有其他的新聞一樣,消失在資訊海洋中。但幾周後,一個在中年後轉型成企業家的女星,突然抱著一隻年紀尚小的忒爾喀涅斯猞猁出現在鏡頭前,說一位不具名的友人,從歐洲替她搞了一隻回來。她原本不想養寵物的,但一見到這種動物,便無法自拔地愛上了牠。女星在鏡頭前親暱地吻著忒爾喀涅斯猞猁,而動物仍是那樣無可奈何的表情。這段畫面在電視上連續播送了數日。
由於忒爾喀涅斯猞猁的正式名稱實在太過繞口,沒過多久記者、主持人們便開始以牠的俗名開始稱呼牠為「模仿貓(Copycat)」。方便好記的名字,很快便在民眾間流傳開來,寵物店開始不斷接到電話詢問有沒有賣這種動物,然而模仿貓從未有過合法進口的管道。許多人得到這樣的答案後,便立刻放棄,但也有業者開始四處打探走私這種生物的門路。
風聲一出,政府便更為嚴格地執行海關查驗,果真很快便抓到兩名現行犯。在施打鎮定劑後,幼獸被放進狹小的網袋裡,藏進了走私者的褲管中,一路沿著飛機航線,歷經十幾個小時的折磨,終於落地。那兩名犯人、四條褲管裡,總共塞了八隻幼獸,被發現時已經死了三隻,但就算餘下那五隻大難不死,被查獲不久後,也因有傳染疾病的疑慮被安樂死。
走私犯宣稱若那些幼獸順利流入市場,一隻可以要價十五萬,「我們絕對不是第一批。」走私犯說。話題萌芽時,便已有人在從事這門生意,而政府總有漏網之魚,正如那名上電視炫耀的女星。她在出了幾天鋒頭後,心愛的寵物便被檢疫機關沒收並依法銷毀,她則必須交代自己是從何處取得動物。相較於前幾日在鏡頭前的意氣風發,她如今是聲淚俱下地哭訴,宣稱自己絕不是走私共犯。
而後幾天,政府又循著幼貓進入市場的路線,分別在一個寵物店的儲藏室深處,以及幾處人家裡尋獲了七隻模仿貓,統統都沒收並安樂死。社會上開始出現責難撻伐的聲音,獵奇心理的消費者和唯利是圖的走私犯,無端折損了十五隻動物的性命。
檢疫局主管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他們認為市場上一定仍有尚未查獲的活體,並向大眾宣導,若有人已透過非法管道買到了模仿貓,務必要主動呈報,以免傳入本土生物無法承受的疾病。但可想而知,已經買到的飼主自然是噤若寒蟬,只能私下轉讓,或將寵物窩藏在家裡養至老死。所幸這些倒楣的貓,並未引發什麼嚴重的傳染病,一連串事件總算得以落幕。
我也曾見過模仿貓,就在我認識的那對雙胞胎姊妹家裡。
姊妹倆和我是遠親,她們是我母親表姊的女兒。當大家提到我們的關係時,一般會簡化這些複雜的樹狀圖,直接說她們是我的表姊,而她們的母親則是我的阿姨。阿姨是我所有親戚中最會賺錢的,三十幾歲就在市中心有了幾棟房子,也不需要工作。
但家裡其他大人聊起阿姨,總是會用一種奇怪的語氣,暗示阿姨最初得以發家,是因為拿了男人的錢。阿姨在很年輕時就嫁給了現在的姨丈,算是家人安排的婚姻。姨丈在一間銀行擔任職員,為人老實,收入穩定,阿姨從學校畢業後便也不找工作,準備在家相夫教子。但婚後不久阿姨就發現他過度節省的缺點。而任何日常開銷都要求阿姨一筆筆列出,若覺得哪裡花多了,便要阿姨去不同攤位,甚至不同市場比價。某次阿姨被逼問得情緒失控,在姨丈面前聲淚俱下,求他不要這樣對自己。姨丈確實不再追問,但那個周末便起了大早,主動提出要和阿姨一起去市場,看似是陪伴,實則是監督。
過了一個月,阿姨便透過朋友找到一間小公司的行政職,開始自己賺錢,夫妻倆的財務也逐漸分離開來。那幾年親戚都在等著看這兩人何時會離婚,但卻接連發生了兩件事,阿姨在精華地段買了間大房子,還生下了雙胞胎。當時她與親友間甚少聯絡,甚至沒人知道她何時懷孕的,等她再次帶著兩個一歲的幼女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她已經比所有人都富裕數十倍。而姨丈則像是褪色一樣,形象越來越黯淡,每次參與家族聚會,都只留在座位上專心用餐,只有別人向他搭話時,他會勉強回個幾句。
因此開始有這樣的傳言在家族間流傳,說阿姨出去上班後勾搭上了有錢人,當了幾年情婦之後意外懷了孕。她原想藉此機會下定決心與姨丈離婚,要求有錢人將她娶進門。然而元配竟在此時出面,用一大筆錢當作封口費,要求阿姨無論是否要將孩子生下來,必須從此消失在兩人視野中。原本自尊受創的姨丈,知道了金額後竟瞬間復原,並自願扮演雙胞胎的生父。
我覺得這個故事戲劇化到離奇的程度,因此曾經向母親確認過真偽,但母親只回我:「她告訴我錢是在股票裡賺的,那我就相信她囉。」
母親和阿姨在少女時代並不多麼要好,開始較常約出去見面是兩人都結婚多年以後。母親知道阿姨不是特別喜歡她,只是察覺家人在背後議論自己,便在家族裡選了一個看起來較無心機的人交好,藉此得到依靠。母親對此毫不在意,她人生最大的優點便是從不去渲染這些人心的複雜。所以阿姨的眼光也不錯,我有印象以來,母親確實從未說過阿姨的是非。母親只覺得跟著阿姨能夠去些平常去不到的餐廳、飯店,這樣也挺好的。
而我也因為兩位長輩的交情,經常能夠見到雙胞胎姊妹。她們倆大我四歲,大部分的雙胞胎在相處久了以後,多半都能快速地區分兩人,但這對姊妹樣貌的相像程度,就連我都時常分不出來。避免造成其他人困擾,兩人培養出默契,姊姊聿欣習慣剪肩膀以上的短髮型,而妹妹聿亞則多半留長髮。
姊妹倆面對外人總是相當客氣有禮,阿姨似乎費了很大的苦心將她們培養成大家閨秀,大部分的人第一眼見到她們,都會認為是教養極好的小孩,甚至有點過分成熟了。但只有我知道兩人仍是有非常孩子氣,甚至是無賴的一面,因為我就是經常被她們欺負的對象。
最開始她們只是半強迫我穿女裝,將我像芭比娃娃那樣,換穿著她們的舊衣,後來發現我挺逆來順受,就開始越來越過火。她們曾經趁著大人們在客廳聊天,用她們偷買的染髮劑,將我的頭髮染成綠色。或是將我的飲料掉包成她們用醬油、醋、米酒,隨意調製成的混合液。最嚴重一次是在冬天時,騙我到頂樓尋找她們藏的禮物,然後將我反鎖在外,而她們則下樓吃點心,向大人謊稱我在房間內睡午覺。我一直大喊大叫,敲著頂樓鐵門,等到保全發現我時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回家後生了一場重病,發燒到四十度。
前幾次都能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但將我反鎖在頂樓,已經是相當惡劣了。所以阿姨那次勃然大怒,當著我的面,連續賞了姊妹倆數個巴掌。聿欣面對責罵,始終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而聿亞則是捂著臉不斷地哭。(上)
作者簡介:
鍾旻瑞,政大廣電系畢業,現就讀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作品跨足影像、文字等。曾獲得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從事編劇、導演等相關工作,短片作品《祕密的午後》曾入圍金穗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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