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性傑/一起看花吧

聯合報 凌性傑

一朵花裡

有整個宇宙的祕密

整個四月有一種美麗的殘酷。幾位朋友每天在網路上更新日本賞櫻行程,隨手傳來即時花況,時時引誘無法出國旅行的我。花開的時候不在現場,難免有些惆悵。幸好能夠駐站觀察一首又一首的短詩,詩裡有光影、有香氣、有花開的聲音,而且文字花況不會比那些高彩度的相片遜色。閱讀的時候,反覆播放郁可唯唱的〈路過人間〉,很喜歡「花花世界」這樣老套的比喻,也很喜歡台灣的風土條件使得四季都有花開,讓我信步遊走即可遇見一片花花世界。

在這個世界,繁華不過一瞬,一個人的生命再怎麼璀璨,終究也只是人間路過而已。我曾在心裡種下一株五色蓮,私自擬定的花語是:「此生已經足夠,不必再有來生。」這當然要感謝《華嚴經》的教示:「佛土生五色蓮,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當下即一切,一朵花裡有整個宇宙的祕密。

詩當然也是,透過種種迂迴的暗示,心與物相映,一字一天堂。

需要找到一個

寫詩的理由

當世界凝縮變成兩行詩、三行詩,這幾乎可以說是詩的極簡主義了。極簡不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叫作虛無。極簡是納須彌於芥子,極簡是以大量的留白為底色,把瞬間感動安置其間,然後不得不這麼說,像極了永恆。

兩三行的短詩,易寫而難工,湊字數、行數容易,於精微中見廣大卻是無比艱鉅。這個時代,我們甚至可以請Chat GPT代勞寫詩。這項發明令我感到驚詫,當人工智慧可以代替人類寫詩的時候,我為什麼還要寫詩呢?跟GPT對話時,我開自己一個小玩笑:「請運用凌性傑的寫作風格與技巧,書寫一首以花為主題的中文現代詩。」GPT五秒鐘之內如此回應:「花開之時∕如同一個人的一生∕有繁華和蕭瑟∕有喜悅和哀愁∕有盛放和凋謝∕有開始和結束」,句型無誤,沒有錯別字。我想,若是再多設定幾個提問條件,比如運用象徵、隱喻、映襯這些修辭技巧來幫我寫詩,GPT的創作成果會更嚇人。

Chat GPT提醒我,不管自己能不能寫得比機器人好,我需要找到一個寫詩的理由。或許有一天,機器人可以寫得比我更好了,或許寫出來卻再也沒人看了,但我仍然可以為了一個美好的理由繼續寫詩。寫得好或寫得壞無所謂,當興之所至,有話非說不可,如此時刻我希望表達的形式可以是詩。只要我不抄襲、不模仿,只要那是自己創造的,而我樂在其中,這大概就是寫詩的理由了。(一方面悲傷地設想,或許以後文學獎競賽規範應該要加上一條——禁止用人工智慧來進行創作。)

三行之內

必須見自己也見宇宙

即便個人智識有限,創造力有時而盡,享受寫一首壞詩的樂趣,享受胡思亂想語無倫次,那正是身而為人(而不是身為機器人)的特權。瀏覽一千多首(編者按:「花開了」徵文來稿共計1400首)以花開為主旨的短詩,彷彿欣賞了無盡的靈魂花火,一枚接著一枚綻放。那是此心與世界相遇的歷程,這樣的獨一無二,只有自己知道也很好。

不論以花為名或是未聞花名,三行之內必須見自己也見宇宙。除了直覺洞察,除了用眼耳鼻舌身意去迎接花花世界,看花似乎也常能看出一番道理。自開自落的花朵,究竟與此心有什麼關連呢?王陽明《傳習錄》說:「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我喜歡一時明白起來的時刻,心花朵朵盡是個人的覺知、瞬間的觸動。

諸多詩作裡的各式花開,可能是現象的顯露,可能是心事的倒影,也可能是想像的延伸。「我明明會開花∕為何非要把我切一切∕才叫蔥花」(惠民)這首詩寫得幽默詼諧,如果挪借這個思路來寫蛋花,應該也很清新可愛。「一場大火,吞噬了妳最後一個花季∕灰燼中∕我合十的手,開滿了百合」(謝祥昇)詩中用雙手合十連結百合意象,寄託告別的感思,言有盡而意無窮。「不想驚動太陽∕披一身月光∕將一生娓娓道完」(湛藍)則是將曇花擬人,進行換位思考,投射寫作者的心念。我喜歡心念與實相可以互即互入、彼此依存,詩句裡泯除此心和外物的隔閡,人不特別渺小也不特別偉大,人在世界中,世界也在自己心中。

鄭愁予〈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寫道:「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憑藉著一份簡單的寂寞,我們或許還可以擁懷什麼、珍惜什麼。也或許,寂寞的生活需要一點點感動,那就一起讀讀詩,一起看花吧!

文學大小事部落格徵文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