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川過

聯合報 小令

郊山。私人農場。戶外踏青。一群不熟悉彼此,卻都喜歡野地的朋友們。

我在腦中整理思緒。自介時,只說自己愛泡茶,對其他人的印象也淡淡的。

跟著人群,一起越過農場後方,聚集在溪邊。

有人帶頭下水。我站在樹蔭下,樹的影子曬成鞭子,枝枝條條地打落在臉上。幾乎所有人都下水,我卻被一股莫名的反叛感,鞭成一顆石頭。

水變成了界線,我質疑這道界線,不肯輕易跨越;是什麼阻擋了陸地上的我?眼看溪水彷彿消融了共同進入水中的所有人。我在岸上來回走動,重複踩過乾燥的礫石,用腳尖,呆板地抖自己的音。

人群中,我最在意小馬。他帶頭下水,也是最先脫隊的人。

離群消失向來是我的最愛,卻在我尚未評估好可能性時,有人搶在我之前讓事情發生;當時,有人說小馬消失了。想不起小馬的面貌,只往消失的方向趕去。

最後走到一面蜘蛛網前,左側下方的溪流奔忙,眼前唯一的一條路,草叢及膝,陽光灑進林間縫隙,一道牆擋在眼前,即便只是一張完整的蜘蛛網。

網子沒破,旁邊也是直立高挺的雜草,沒有踩過的壓痕;以小馬的身高,不可能不破網就過得去。想判斷小馬沒走過這裡,但難道真是走水路離開的嗎?

溪流吼過我的聲音,我吼過自己,轉頭大聲說沒看到人,也不可能為此下水,跳大石,往上游去找。岸邊,有塊大石,石上整齊放置小馬的鞋子和背包。

入夜後,我們圍聚在木板平台,台上沒有升起的篝火,沒有撿來的枝條,沒有砍好大小適中的木塊,沒有盛灰的鐵盤,沒有撥炭的長夾。

我搖了搖手中的啤酒,濁黃液體晃動不出火舌的靈動;只能藉由撕開炸洋芋片的塑膠包裝袋,偽裝成火的模樣;捏碎科學麵的塑膠袋聲,模擬一種柴燒至爆裂的記憶。撿進掌心的幾粒花生米,雖是五香,但少了火的煙燻,終究不夠香。

直到一個人上岸,黑沉沉地滴著水,靠近我們,是小馬。我們熄掉談話,看向他,他從自己的口袋裡翻出一隻蝦子,滴水的手中,握有另一隻。

他掀開口袋的速度,像掀動自己的鰓,他兩手像鉗嘴般熟練,反夾住蝦。

白天見過小馬抓魚的神情,眼中滿是熱情與好奇,但也浮現一種莫名的距離,看他專注地投入,滔滔不絕分享,最後,彷彿世上只剩下他跟溪流。

小馬不用開口,光是靠近,就讓所有人瞬間被某種引力吸去;大家圍上前看那兩隻蝦子,邊有聲音加熱沸騰,討論好吃與否,如何料理等。

隔天在農場餐廳,堵到小馬一個人,我戴著口罩問,你把蝦子放回去了嗎?

放回去了放回去了,我想抓隨時都可以再抓,早就放回去了。小馬說。

我轉身看向小馬指往溪邊的方向,相信那裡有兩隻蝦子,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日子。

下一句,小馬說,放回冰箱去了。

我氣到愣住,沒請他說清楚;才能確認他口中的冰箱,究竟是指那條溪,還是他騎來的機車腳踏墊上的移動式冰桶。

我轉身離開,到溪邊。水光閃閃進入視覺,我蹲踞在連接兩側溪岸的石橋上,看橋下的溪水川過眼前,流速比夜晚更快地往大海方向,無盡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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