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嫚/人生是值得活的(下)
一個朋友告訴我她的經驗,有位好友一年多沒有跟她聯絡,她輾轉從其他朋友得知她得了乳癌一期,因為無法或不想告訴她,便斷了交往。我和兩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學、中學同學定期聚會,原本暑假就該聚會,我找了許多理由延宕到十月,新冠疫情當然幫了大忙,這段期間一直可以用避疫作為不聚會的理由。臨見面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出我生病的事,從小一起長大這麼要好的好友,不讓她們知道真的是太見外了。可是我一想到她們知道後,她們的家人、我的鄉親很多人也都會知道,而我不確定這二手傳播的內容是否事實,我彷彿看見一張張同情、悲憫的臉,於是我緘口未言。
婆婆罹病後好幾次發出這樣的喟嘆,「我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讓我得這個病」,或是「我也沒做什麼壞事,怎麼別人都沒有,我卻得這個病」,不管是哪一種說法,總之是把罹癌當作上天的懲罰,而我婆婆這位承受上天責罰的人不能了解到底自己犯了什麼錯。我生病後,不只一位好友說出類似的話,你是個好人……,刪節號裡的意思是,好人怎麼會得這樣的病呢?
疾病就是疾病,不管是肺結核、心臟病或是癌症,都不需要另有隱喻,疾病文化的除魅或是疾病去汙名化,即使我能理解,但旁人呢?諮商師B認為我不需在意旁人,或許,當我能坦然告訴旁人時,疾病的隱喻才算成為過去。
第五堂課談餘生。
雖然沒有認真想過,但到底還有多久,我仍然好奇。
我婆婆發現罹癌,醫生說了時間,半年。最後一個月住進安寧病房,我每次去探望,她第一句話總是問:「還有多久?」第一次我聽見這問話時,以為她是問我要在病房待多久,再細細尋思一番,領悟她是在問自己的餘生,眼淚就安靜地流下來了。婆婆接著催促我,你去問問醫生。我只能說好,然後稍晚時假裝已經問過了,答案是,醫生沒說。
是的,我的醫生沒有告訴我還有多久,那麼答案可能是很久,也可能是,不久。不管是很久或不久我都想知道,我想在有限的餘生排定我的優先順序。
但諮商師B說:我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諮商師B整理出一個粗略的結果:我的科學認知就是我痛苦的來源。統計數據告訴我,晚期卵巢癌五年存活率40%,兩年半後復發的機率70%,這些數據把我困在其中,但他也說,數據是死的,人是活的啊!為何我寧願相信硬梆梆的數字而不接受可以靈活調整的人生?
第六堂課談禮物。
我們總是把每天如常的日子視為理所當然,不懂得珍惜,其實每一刻都是禮物。
今天的重點是為什麼我覺得掌控這件事這麼重要?延續上次我說不想痛苦,那麼為什麼會痛苦?因為覺得人生變得自己無法掌控,我過往的人生小心翼翼,走哪條路,做什麼選擇,總是再三思考,沙盤推演,然後再進行,經過精準評估,所以失敗率很低。我為何形成這樣的生活習慣與人生哲學,跟我從小家境貧寒,沒有太多助力、太多選擇、走每一步路都得自己努力有關,因為資源很少,所以要斤斤計較。
但到了現在這個階段,諮商師B說,「你已經沒有辦法掌控了」。這是殘酷的事實,但我仍抱一線希望,也許仍有那麼一小部分是我可以掌控的。
諮商師B說,他聽很多病友表示,他們真心感覺到生病這件事是一件很珍貴的禮物。我說,我不喜歡禮物這個形容,雖然我同意我從生病中也獲得前所未有的經驗,我是作家,生病過程中的感受與體驗,沒有經歷過是無從得知的,因為生病,我才能更精準去描述、去形容絕望、痛苦、未知的情緒。只是我不願說這是禮物。痛苦的感受是收穫,但說禮物太沉重。
知道我在進行諮商後,一位朋友說了他的憂鬱症諮商經驗,諮商師提出一個方法,當他感覺憂鬱那片黑幕即將落下時,就立即離開所處環境,轉換一個磁場,或可避免憂鬱症發作,他用這個方法度過了艱難時期,感覺有了力量可以繼續走下去。我跟諮商師B說這段故事,我期待他也能給我一個方法,讓我可以遠離痛苦,但諮商師B說,他沒有魔法棒,不能魔法棒一揮,我的病痛就消失了,如同哈利波特念出咒語「速速前」、「去去武器走」,然後不想要的就不見了。
是啊,只有我可以給自己施法,那根魔法棒就在我的心上,只有我可以拿起它,魔法棒一揮……
我自己也整理一個小結論,我可以把餘生用在感受上。生病之後,我開始記錄過程,有時關於描述情緒,從前很有障礙的部分,現在可以輕鬆滑過,如果我願意承認罹患重病是上天給我的禮物,那麼這種感受能力的增能就是一件禮物。
經過這幾次諮商,我內心那未曾探索的角落似乎和我親近了些,我自己思想的迷霧、內心的坑洞彷彿也能坦然面對,理解自己如何思考、情緒之所由,然後呢,我要帶著更好的自己向前行,只是,遠方的路程,要怎麼走,還能走多久?那不是現在必須要思考的課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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