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壽來/誰識歲寒心

聯合報 王壽來

本月(三月)初雖已迎來立春的節氣,但接踵而至的大陸冷氣團,著實讓人們領教了殘冬擺尾的威力。內人心有所感,就在一面團扇上畫了冰天雪地的冬景,欲落一首貼題的古詩,問計於我。

未多假思索,我就建議不妨考慮照錄人們耳熟能詳的千古名篇〈江雪〉,亦即唐代中期文學家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五言絕句,是柳宗元被貶謫到蠻荒之地永州後,抒發個人仕途蹭蹬潦倒之作。其實也無須探究詩人內心如何悒鬱苦悶,單從句中出現「絕」、「滅」、「孤」、「獨」四字,已足以感知柳氏那種幽憤難平的心境了。

可能是認為此詩過於淒清冷寂,內人一再斟酌後,仍遲遲未落筆書就,我未再多言,但腦海中猛然閃過工商大老辜振甫先生的傳世名句:「但知春意發,誰識歲寒心。」

猶記,1993年4月下旬,辜氏以海基會董事長的身分率團赴新加坡,與大陸海協會首任會長汪道涵先生舉行會談,在迎賓宴上,汪氏當下於晚宴菜單上寫道:「佳肴佳會,手足之情」,辜老則在同一張菜單上回應寫下了:「但知春意發,誰識歲寒心」,意指兩岸雖已見到春的信息,但要能熬過冬天的風雪冰霜,才能迎來春回大地。

彼時,國人對辜老率團進行的破冰之旅,無不寄以厚望,惟以其練達的人生閱歷及深厚務實的學養,早已體認到兩岸要想化解歧見,建立真正的互信,絕非一蹴可幾,單從辜老寫的這兩句詩,你我就不得不打心底佩服他宏遠不凡的識見。

五年之後的1998年10月,辜汪兩老第二次會面,訪問團結束上海行程,要搭機前往北京前,一行人參觀了馳名中外的景點豫園,接待單位備妥筆墨,請貴賓揮毫留念,辜老提筆再度寫下「但知春意發,誰識歲寒心」這十個字,益可感受得出他對兩岸關係念茲在茲的深切期許。

走筆至此,我還想談一下對岸的主談者汪道涵先生。其實,跟大部分此間的國人一樣,對汪老的背景所知有限,只約略曉得汪氏輩分很高,曾任中共上海市委書記、上海市市長等要職。不過,多年前我曾讀到大陸軍事學者熊光楷教授的力作《藏書、記事、憶人》,內中提到一件頗有人情味的往事,讓我對汪老待人處事的圓融及周到,著實佩服。

故事大致是這樣的:有一年,熊教授到上海出差,帶著一本文壇老前輩巴金的名著《激流三部曲》中的《春》去探望汪老,並明言巴金老人因病住院,欲得其簽名,恐有困難,深知兩人交誼深厚,故想請其協助達成心願。汪老聽後,就笑著說:「你把書放在這兒吧,我會想辦法的!」    

過後不久,熊教授就如願以償,收到了巴金的簽名本,且令他喜出望外,感動不已的是,巴金不僅在《春》上簽了名,而且在《家》和《秋》上也簽了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汪老見他帶來的,僅是《春》的平裝本,為求周全,及對老作家的敬重,索性就自掏腰包,買了整套《激流三部曲》的精裝本,請養病中的巴金老人為三本書都簽了名,圓滿達成任務,其心思的細膩,設想之周延,憑良心說,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如此呢?    

在這寒意深重的初春,有感於年來兩岸關係的詭譎多變,不由得讓我想起當年「辜汪會談」時,辜老所一再吟誦的詩句,而撫今追昔,實不得不佩服辜氏老成謀國的苦心孤詣。

講到此處,信手我又從書房的藏書中,找出自己年輕時在牯嶺街舊書店尋覓到的巴金名著《春》,這本民國三十年「開明書局」印行的版本,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算是不言而喻的「禁書」,不消說,店家自是奇貨可居,而且不是老顧客,也不願輕易出示於人。

巴金在此書序文末段提說,他不敢奢望年輕的朋友都能細讀這本小說,只希望他們看到「尾聲」裡面的一句話:「春天是我們的。」他以此語鼓舞人們勇於擁抱理想,鳴槍衝出現實的困境,迎來生命的春天。

對我而言,辜老的「但知春意發,誰識歲寒心」,亦言簡意賅的,有著同樣深遠的寓意。

小品文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