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在低頭和抬頭之間

推薦書：廖玉蕙《早安，窗邊上的玫瑰》（九歌出版）

廖玉蕙的最新散文集《早安，窗邊上的玫瑰》大致延續既有風格，題材形式並未突破，讀者所熟悉的主題與作品調性，於書中歷歷可見。但是所謂既有風格，必須說明一下。

一般對廖玉蕙的散文，最深刻的印象無非筆調幽默諧趣，描述親子關係與日常生活，妙趣橫生，然而她另一主題系列，同樣書寫人間情緣，表達的卻是苦澀情傷，讀來令人唏噓，不僅敘述母女關係的《後來》，即如本書輯四，也有四篇悼亡文章，儘管明寫流淚不止或思念濃烈，但文字節制，情感收斂，與其他幽默篇章同置一書，錯落卻不突兀。

這門功夫是如何辦到的？關鍵有二。廖玉蕙善於以閒淡文筆，寓濃麗深情，世事人情再如何交錯纏綿，再怎麼悲傷難過，落筆前總能調整情緒，拉開距離，抬高眼界。心情經過歲月的淘洗與沉澱，再以文筆提煉出雲淡風輕的境界，身在紅塵不免沾泥，卻不陷於泥淖。

另外是人格特質，人格影響寫作風格。文如其人。

在作品裡，我們常讀到廖玉蕙勤於自省的態度，雖然不是如古聖先賢所云每日三省，但常常輾轉推敲，左思右想，許多事情正反看、前後想，有時想到互相矛盾、左右為難，只好以自嘲、自省、自勵，面對複雜人世中不時冒出來的矛盾心思。

新作有篇〈世上沒有誰比誰輕鬆〉，廖玉蕙自省，社會上奉獻心力、造福社會者多矣，相較之下為自己好命而有愧，遂立志「做個有用的人」，至此乃自省第一輪；但轉念一想，回望來時路，並非一路順遂，成長之途不乏荊棘阻道，她甚至用「張皇失措」、「痛斷肝腸」、「人生處處扞格」來形容，繼而思索，為何自覺是幸運兒？

結論是她的個性，能夠「很快淡忘其中的煎熬，記住所有克服困難後的快樂與安慰。」這個觀點出現於好幾篇，形成作品基調。因此〈人生，如是美好〉，篇名所指的美好，不是一路順風，而是享受化險為夷、苦盡甘來的好。

廖玉蕙寫道：「好慶幸人生的困頓，多半都會隨著歲月流逝而遺忘，留下的，一逕都是美好的回憶。」記住好的，忘掉壞的，大概就是這份慶幸吧，讓她的文章情感收放自如，筆觸從容自若，但有紙上煙雲，不見風雨滿樓。

此書分為五輯，各有主題，皆以敘述形式呈現，而將意見表達、事理說明包容於敘事之中。廖玉蕙善於敘事，多取材於自身案例，且多為尋常小事甚至瑣事。有時事例鋪陳，只為說明一個觀點或理念，如〈有時，不堅持也是一種堅持〉，篇名似為枯燥論述，實以小故事堆疊成篇。她常訂定出主題後，以身邊事例或所見所聞自由聯想，看似信手拈來，實有剪裁之功。如〈我們的「出走」日記〉，三人行，天南地北聊天，她取其中一段電影題材用來叩應主題。這類表現手法，在輯五嬤孫互動諸篇中更為常見，看阿嬤如何循循善誘，或舉身邊事例，或說古道今援引史事或時事，出入自得。

廖玉蕙所寫多為日常小事，小事輒摘，沒什麼波瀾壯闊的生命經歷，出身於中文科系而行文淺白，獲獎無數，讀者多，在在都是文壇異數。她自述寫作觀，沒有比這一句更好的了——抬頭看天，低頭想人，「我覺得文學就在低頭和抬頭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