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瑋/我會唱歌給香蕉聽喔——專訪作家小令
「在吃東西之前,我會先唱歌給食物聽喔。」
本以為小令詩裡寫「唱歌給香蕉聽,再把香蕉吃掉」是修辭新造的情境,沒想到是她的用餐實況,「那時身邊沒有人,我獨處,但我隱約知道,旁邊有一個疑似是活物的東西。一根banana。當我發現自己即將把這個活物吃掉,我就想跟它說說話。」
小令覺得,食物下肚前都還算是活著:有體溫、脈搏、心跳。但這樣的前提下,人們很少意識到「吃」這行為,除了提供養分給自己,同時是在結束食物的生命。
「你怎麼吃,其實就決定了它們怎麼結束一生。比如你把食物放到發霉,那可能就是它們的命運:成為黴菌的養分;但也有可能,食物可以被你記得、被你好好對待。」唱歌給食物聽,是幫它們調頻。她希望與食物產生更多共鳴、和諧相處:「食物會進入你的身體,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為什麼要為食物做那麼多?小令說,不可以小看吃這件事。
記得呼吸
大學畢業後,她輾轉在高級餐廳任職外場服務員,端盤與收盤之間,目擊著人與食物的慾望現場。固然見過美的,「有一位女士,吃東西好看到,天哪我好希望我是那盤食物。」然而這只發生過一次,多數時間她在惶然中度過。
高級餐廳的來客多是有錢人,上層階級的社交中,吃不只是攝取,還成了炫示地位、談判的工具,「他們就點啊點啊點啊、喝啊喝啊喝啊,但聊完天之後,東西沒吃乾淨,也不打包,就走了。」
眼前一片狼籍,來不及疼惜剛變成廚餘的食物,下一組客人馬上要入坐,她只能不斷收廚餘、倒廚餘,清乾淨,再留給下一組客人弄髒,好似餐桌上替食物收屍的薛西弗斯。她好想對那些客人吶喊:「在座的諸位,不要以為你們付得起這些錢、吃得起這些東西,身上就沒有一處是不暢通的!你們的身體裡也有東西堵塞著。」
比如呼吸。
她發現,那些一邊狂吃一邊狂聊的人,呼吸會被堵住。
但端菜的自己有呼吸嗎?近年海廢議題熱烈:北極熊沒有冰塊站、海龜一直被吸管戳鼻孔。她總想,「海龜已經很慘,我還在這邊端餐?我到底在這邊幹嘛?這些人還一直在吃海龜的食物?他們吃海蜇皮到底要幹嘛?人真的有很需要吃海蜇皮嗎?」地球上好多生命在死,自己卻得在一群不尊重食物的客人面前,介紹這個肉如何料理、這道菜多好吃。身為餐廳員工,她很難不把自己想成一起戕殺食物的共犯。她如此寫這份無能為力:
「請不要客氣我已經把自己打開到/成為食物的地步」——〈其實我們一樣堵塞〉
工作到天人交戰,她會躲進廁所,「那種感覺就像潛水:除了自己的呼吸,你聽不到其他聲音。」門一關,外面的紛擾被遮斷,安靜的轉瞬,「呼——呼——」隔壁隔間的同事忘記拿掉mic,呼吸聲清晰地透過來。
「只有那時我會想起,自己也有在呼吸。」
分身
白天看盡餐廳的慾望場,晚上回家,她卻必須以另一種方式與食物共處。「《今天也沒有了》這本詩集很認真在跟『吃』建立關係。那時候真的太窮困了。」大學後離家生活,清貧時,基層的生命需求被放大,「不是說常常餓肚子,但我會想吃得經濟、聰明,跟吃這件事搏鬥。」
小令因而常寫食物,連同生活的搏鬥一併寫進去。
「鵝肉便當,熱茶/厭倦得無能自知/總想出去讓自己隨便/發生點什麼」——〈店裡的鐘〉
「總是肉鬆蛋總是/乾意麵的早餐/與空茶杯對看整個上午/不知誰才是多出來的」——〈狹窄〉
「把醬油拌飯放進身體裡,久久才默認/兩天就不做/自尊心那麼高/都可以用來上吊」——〈默認〉
食物的現形,贖回了生活被寫作整除後本該捨得的畸零,「我只寫我在吃、我要吃、我準備吃的。」
詩是她的日常打卡:「盒裝奶茶,香菸,微波海鮮飯」(〈鬍渣〉)「納豆捲好,玉子燒還好,菠菜就炒」(〈長吻〉)「雞蛋與可頌,最後一壺的/紅烏龍?醒來卻不開燈的窄房」(〈延續〉)⋯⋯諸多食物不見得有特定隱喻對象,憑藉名詞的堆疊、錯置、對位,詩意生發;最根本的,也關於進食作為生命與身體的重要構成,寫食物、寫食慾,有時是比裸體更赤誠的展示。
「食物就好像我的分身一樣。」她說,「它們終將在某天、某個時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當這些食物被閱讀,讀者目睹的不只是一頓飯,也是還來不及成為小令的、小令身體的一部分。
《監視器的背後有神明》成書那陣子她迷戀番茄。〈多等〉就以番茄投射等待:「番茄是心/一天一顆/數新度日/數完就吃掉」。她舉例,「比如我的身體在等人,我很難直接說一具在等待的身體是怎麼樣的身體;等待或許是,持續消耗掉一些東西,然後持續存在⋯⋯但這些改變太靜態、抽象了,所以我寫第一天消失一顆番茄、第二天又消失一顆⋯⋯」
食物的來處,菜場,對小令亦是水源般的所在。舉凡搬家都會先探查附近有哪些傳統市場。從小與母親逛傳統市場的記憶如今也牽著她,攤販的氛圍、與攤主的交流是超級市場無法複製的。「只要家附近有傳統市場,就可以建立一種生活的氣味。像在幫生活打基底。」
小令喜歡買菜,與地方的菜攤、豬肉攤熟稔,也是在跟一塊土地、一段生活結緣。「買菜是溫和的生命現場。有時候挑選出來的菜,它不是真的怎麼樣好或壞,但我就是知道,我喜歡那一棵。」
吃到吐
「我有個壞習慣,做一件事,我會想做到爆。」
《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寫作期間她愛吃雞心,於是一口氣連吃好幾餐,但到後來,她開始不理解執著雞心的原因。為何食物面前人是如此傲慢?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偉大到/特別到非要誰死給我吃不可」——〈吃心補心〉
她暴食的習癖,據分析是種自我防衛機制,「我很怕上癮。假設我迷上閃電泡芙,我會整天都在想『好想吃閃電泡芙~好想吃~』我就想辦法找一天,把所有口味都吃過一輪。」藉由把一件事情做滿來關掉慾望,她不確定這是好是壞。但承受太多,總會反彈,「結果我吃閃電泡芙吃到吐,躺在路上暈眩,我就去一間店點了燙青菜,在那間店的廁所吐。」看到閃電泡芙陳屍馬桶,從此再無興趣。
「我看著被吐出來的食物心想:我到底在幹嘛?我為什麼在這裡?或對它們說:『你為什麼要跑出來?你為什麼要離開我?』」食物沒有好好結束生命,這是會唱歌給香蕉聽的小令不忍心看到的事。小令再一次自語:我到底在幹嘛?——然而也是種種「我到底在幹嘛?」的停頓裡,一首首詩被寫就。
楊佳嫻曾讚譽小令「擅長從日常挖出黑暗的黏稠」;對小令來說,那些黑暗也早已寄存於日常:「詩是告白。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盡可能把我認知的寫出來。」
她寫與死相依的活,「現在洗澡的時候/都會一直盯著插座的孔洞」(〈乾淨〉);她寫對戀人的失望,「仍然沒有一次在曬衣時/覺得可以跟這個人一生」(〈打斷〉);她寫庸碌,「人生就是跑了八間理髮店最後回到第一間去剪」(〈藍髮〉)……小令用痂去寫傷口:本來沉沉的痛,因而輕薄、癢、似乎一摳就不見——但一直抓,仍會出血。
「我知道這些事很沉重。但如果我一直很沉重地說這件事,反而不會有所幫助。就算是很痛苦的事情,我想也有很輕的方式可以認識它。」都說小令的詩輕盈,那並非她天生骨骼精奇、腳跟懸空,那種輕,是把生活吃進肚子再暴力地吐出來——排除重量後,倖存在身體裡的輕。
小令寫詩,那更像她在過活。
簡歷 吳浩瑋2001。
世新大學在讀中。
任職BIOS monthly。
有五個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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