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宛妤/踏入寫作與自我的房間——專訪作家李欣倫

聯合新聞網 賴宛妤
賴宛妤(右)和李欣倫合影。 記者侯永全/攝影

李欣倫帶著我們穿越玻璃門,走過黑色卵石鋪的小道,搭上電梯,前往她的住所。對面公園樹葉開始長出新芽,桃園風大,從李欣倫家一望而下,深淺的葉子在風中搖曳。李欣倫家有著一種整潔感,她笑起來時黑眼球會格外漆黑。她坐在平時寫作的地方,我的身後則是大面書牆,她將一本本自己曾出版與新出版的書從架上拿下;有幾本放在較高的櫃子,需要踏上板凳拿取。新與舊交疊排開在長型木桌,勾勒出她的寫作史。

盛接的器皿

2022年李欣倫出版了《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楊佳嫻的推薦序說到「看似抒發個人在婚姻、家族、妻職與母職裡的遭遇,同樣能當作女人在社會一切處境的寓言。」

一路書寫將近二十年的李欣倫,由中醫師女兒、孕育者,到身為母親、妻子。多重身分下,身體如一面鏡子,反映各種情緒、狀態。在身分不停轉換下,清晰看見自身、回望自身。書寫和閱讀成為盛接的器皿。

有趣的是,李欣倫在過往書寫中,感官和身體都作為出發點,在看似相像的面相中進行變化,以細緻不繁雜的敘述創建獨特性與豐富性。當深入詢問她作品所具備的獨特性時她說到「身體並不是單一題材」,頓時讓我腦中浮現各種身體曲線,忽然明白,她所說的是超出身體外的身體;肉體和心靈是不可分割的。

在她的講述之間,她手中糅雜的苦橙葉與佛手柑護手霜氣味也慢慢散開來。

說起父親時,李欣倫的嘴角淺淺上揚像條河,露出滿足平靜的神情。身為中醫師的女兒,她以自身經歷作為出發點,肉體和心靈相互輝映。書寫的第一本書籍《藥罐子》關注人體身心狀態間,在中醫藥材與身體疾病間,將少女的家庭、身體、記憶串連。

「現在的家離爸爸中醫診所大概十分鐘而已,那時我特別買了一個爸爸可以靠行走,就到達我這裡的地方」李欣倫在此地回顧自我生命歷程。桌上植物彎曲生長,深綠葉子配上青藍鑲邊小盆;空氣充滿木質香;器物與書籍擺放方式不禁讓人癡迷她為生活、寫作、研究打造出來的空間。

她坦言,有時比起作者更享受身為一位讀者,悠遊各類文本中:「在寫作中力求變化,我覺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過了中年,好像到了一定年紀,或進入寫作一段時間後,就不太能夠多變。」李欣倫講述閱讀所帶來的驚喜感時,眼睛澄澈,寫作者所處理的各個題材被她逐一打開,地圖般展開在我們面前。她望向陽台外頭緩緩說起西西的《哀悼乳房》。

「西西在乳癌題材下,穿插問答、對話、說明,甚至翻到某頁數,就會出現指示。看她文章時,文字像是一顆精益求精的球持續變化。」西西將語句仔細揉捏,抵達某種極致的圓潤感。好像冥冥注定,李欣倫自己也用(乳汁一般)的「白色墨水」書寫延伸出身在醫療、疾病、身體、心靈的環境下,見聞習染的生活;如折射、跳躍、組裝於文字之上。

鏡子裡的「誠實」

我們應該如何掌握散文的真實性與對自己、對讀者的誠實性?李欣倫說道:「照鏡子時,會覺得鏡中的我就是自己。但無論小說、新詩甚至散文都只是現實生活的提取,它絕不會是完全的貼合現實生活的。」日常生活散落各處的零件被寫作者拾起,將其組合、轉化、提煉到合適的程度。

文類要素來自日常,但僅是取材,生活像未經打磨的珍珠,被她徒手磨製、串連成獨屬她的文句。

「自己本身就像是塊水晶,在多面的狀態下,我們在某些時刻,都不是那麼理解自己了」,自我有著隱性與顯性的特質,用「寫作」將自身進一步挖掘時,同時也是在瞭解、靠近。倒不是單單的回顧過往、疏理,而是將內心那個堆滿灰塵房間的打掃整理,即使無法煥然一新,也會重新獲得不一樣的生命體驗。

談到散文究竟要對自己、對讀者坦白到什麼程度,李欣倫深入對「散文」誠實多少與否的問題說道:「比起對讀者誠實,對自己的誠實可能更為重要,但『對自己誠實』這件事只能盡力去做。」她沒有立下明確結論,站在散文這個文類之下,人事似乎都無所遁形。透過文字「袒露」的過程,有可能會面臨到心理層面的衝擊,寫作或許不像羅蘭巴特所說的歡快、自由的藝術體驗,在接近、觸及自身以及親密之人同時,反而有可能帶來較為負面、不舒服的衝擊。

李欣倫的髮順著臉部線條停在下顎,較深的棕與較淺的相互堆疊遮住耳朵。髮絲被陽台瀉進的光照得柔亮。空間持續播放著細微輕柔的音樂聲與李欣倫的聲線揉合一起。

「我覺得在我每次的書寫裡好像都是盡情地在袒露,有時我想隱藏一下,可是寫下去,就做不到,在袒露與隱匿沒有中間值,非常,非常兩極。」

提到生命經驗,她想著,這次一定要用樸實的方式來處理自我的生命經驗。聲音帶有熱烈的淘氣:「可是一下筆,就會有個幽魂從身體裡現身」李欣倫說起「幽魂」二字時,語句流露晶瑩的光澤感,極其短暫的魅惑式附身在李欣倫身上。我們在散文裡躊躇反覆如魂魄附體的字句,似乎都在「拋擲」出去後,帶領我們撥開現實迷霧,獲得解答。

賴宛妤(左)拜訪作家李欣倫的住所。 記者侯永全/攝影

光和影的分寸

那什麼是理想的散文呢?李欣倫認為:「如果能將生命中某個切片,不論是悲傷的;還是曾得意的,將它細緻敲打,透過這樣一個處理過程,看見自己脆弱、恐懼,那就是理想的散文。」通過書寫梳理自我的過程,儘管會面臨遲疑、躊躇,難下筆的時刻,但發現它長成後,將如琥珀凝結,比過往長得更為健壯珍貴,使人興奮雀躍。

我們談到初學者在面臨文學獎時,共同歷經競賽體制下,作品不由自主使用渾身解數般的技藝,因而制約、影響到內心真正想創作的作品時:「想到我以前參加文學獎,好像必須要很用力,即使看起來行雲流水,也要用力的行雲流水。」寫作的過程如同馬拉松,初學者似乎不免都會遇到下筆「用力過猛」的問題,但如果想寫得久,文學獎就不能看作是「終點」,寫作歷程就如同長跑般,需調整呼吸節奏,一開始甚至可以稍微慢一些,才能跑到最後。

寫作者最可貴的特質是什麼?「寫作者,最可貴的就是勇氣」,「勇氣」二字迴旋空氣中,像一顆極其堅硬的泡泡。當李欣倫講述這些寫作脈絡時,猶如為我們重現她創作時,細細刨製、敲擊出充滿光澤的時刻。

我們剝開寫作的外衣:「寫下去的同時,就需要為寫的內容承擔了。」李欣倫猶如將風景畫添上最後一筆色彩。層層堆疊的勇氣,不只是面對自己,更包含寫下來,有可能會被討厭、質疑的勇氣。

她語速平穩,精準拿捏出寫作中所要具備的分寸感:「從日常生活提取寫作材料時,似乎不能將元素直接切八塊,血淋淋從冰箱拿出來,讓血流滿桌,這狀態太直接,素材似乎是需要被醞釀、加工過的」這也正符合李欣倫的作品狀態。沒有亂濺的血液、流淌不止的化膿,只有一條涓涓細流,無法迴避的浸濕全身。 

採訪當天正好是情人節,午後的天空比正中午要更暗一階,最後一口花茶已喝完。在我們從李欣倫的《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更深入談及婚姻時:「面對親密關係的人,會面臨到一些考驗、試煉,這是一個很反覆且變動的過程。」讓人驚覺人在面對關係時,也如同「寫作」本身;回望寫作,現實與書寫的距離;我與人的距離;生活與我的距離,似乎都如「關係」的拿捏,去仔細思量,徐徐下筆。李欣倫將人再次拉回馬拉松的起跑點。思考著,當初為什麼而寫,我們為何而寫?如一場漫長且深遠的摸索、探詢。

簡歷 賴宛妤

得知男友的朋友口中我有多種代號,關於用「胡旻靖」寫詩的名字已經快兩個月沒有前進,最近仍用本名寫散文。

嘗試拋下執拗,在寫新作品當下,我靜靜看著另一個我脫光身體;在黑夜的月光下瑟瑟發抖。

台積電文學之星 文學專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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