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中人
從社交軟體得知同學阿弓病逝消息的瞬間,腦海中浮現一張乩童的臉。老同學不是乩童,但幾十年前,庄裡神明壇乩童對他的斷言,根本一派胡言。他日思夜盼的神蹟,終究相見無期,就此宣告沉寂。
茄苳溪和新屋溪交會處,岸上的亂葬崗,白日杳無人煙,黃昏團團樹影。一婦人大清早跪在崗上,一連數日,換了數個位置,東南西北都跪,口中念念有詞如同默禱。從沒見過有人跪在崗上,漫無目的向泛泛的往生者拜去,活人與死人打交道,客家庄是頭一遭,聞者莫不失驚打怪,路過者則被嚇得夯嘴夯腮。她頭上的黃斗笠,頂處破一個大洞,冒出一團黑髮,竹葉散開,如同綻開的一朵花。黃花瓣,黑花蕊,宛若故鄉圍籬上爬藤的黑眼花,小孩們不敢接近她,壓根兒不知其面長面短,在我心中,她是一朵會移動的黑眼花。
斗笠黑眼花,出門隨風搖,如大纛飄飄引人注目。有一天,黑眼花冷不防地出現教室門口,同學們傻愣愣地望著她。我的目光從她的斗笠轉移至背上的孩子,班上多了一位轉學生,名字叫阿弓,殘疾,戴上輔具走路比龜慢。母親離婚後,阿弓跟著她回客家庄,眼見越大越殘,母親心焦焦四處求醫,卻無人可治,最後異想天開祈求亂葬崗上的死人。她覺得神在天上太遙遠,就連吶喊都聽不見,而亂葬崗上的死人近在咫尺,他們可以清楚聽見無助者的呼喚。只要一有空就跪地祈願,她想要讓他們知道,為人母的心焦與徬徨,請渠等行有餘力多多關照。
阿弓沒變好,母親因日操夜勞而顯老。村人勸她別再做傻事,死人活人,兩個世界,凡人豈能穿陰過陽。她把話聽進去了,崗上的黑眼花就消失了,卻碌碌穿梭村頭村尾,即便到了晚上依舊盛開著。夏夜又熱又潮,我路過村尾神壇,那位面黑腮瘦的乩童,在燭火赤焰,煙霧瀰漫的神前,向前頓頓,向後跺跺,接著微蹲馬步,左手持令旗,右手持七星劍作勢攻擊,嘴裡頻頻發出怪聲,像是在暗中與夜行的獸狹路相逢。神壇做法事,長輩千叮嚀萬囑咐小孩勿近,免得靈異纏身。那一次,我沒馬上離開,因為我看見阿弓匍匐在地,哭得鼻涕兮兮的,一臉驚恐呼號,像是失足掉進懸崖的瞬間,疾疾伸出一隻手叫人拉他一把。
我躲在茄苳樹下偷偷瞧去,乩童嘴裡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黑眼花在一旁露出激動的希望顫抖。只見乩童大聲朝阿弓周圍喝斥,旋吐出數次口水後如得神諭,微瞇著眼,一字字高亢說出:惡、魔、遠、離,健、康、降、臨。突然間蠟燭熄滅了,彷若那乩童用那拖得長長的八個字,將天地瞬間一黑,我在驚恐中摸黑逃離,未被任何人發現。惡魔遠離,健康降臨,我快速默念一遍,牢記心扉。
「她去尋中人,講分神明聽啦!」我一五一十轉述,阿婆用客語如是說。
中人,客家話,指買賣居中媒介或調解者。彷若這個詞彙此時又另有所指,乩童就是人和神之間的中間人。既是神諭,就非兒戲,想必阿弓滿懷期望。只是其後四、五十年,我見過他三次面,始終未見神蹟,高度懷疑當年那個中人作假訛騙。我料想到阿弓多年來內心的失望,如今他做仙去了,此事將被時間掩埋,但對我而言,卻恍如昨日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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