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第五屆新詩優勝獎)/虎狩(下)

聯合報 陳柏言(第五屆新詩優勝獎)
虎狩(下)。(圖/阿力金吉兒)

當我們得知修業旅行的行程,會安排到上野動物園參觀,就非常期待。該怎麼說呢,終於可以見到「書本以外的老虎」了。

我和趙向美術社的成員借來色鉛筆,根據不同的虎類書籍,勾描著即將到臨的那頭老虎的骨骼,身線,銳利的牙爪。

但是很奇怪的是,當我們終於抵達上野動物園,穿行過象欄,鳥籠與猴群,親眼目睹老虎時,卻深深覺得,牠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美好。當然,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孟加拉虎。身長,色澤,頭顱的形狀,都和我在圖鑑上看到的,沒有什麼差別。但這樣的骨架被注入生命以後,卻顯示出一種非常孤寂,委靡且懦弱的樣子。我和趙甚至大力拍打著玻璃(直到被一旁的管理員制止),但牠怎麼也不理會。那種感覺非常怪異,甚至荒唐。彷彿在我們眼前的,那個被「框」住的老虎,仍是書本中的老虎──甚至,那些虛設的老虎,都比眼前真實的這隻還要生猛兇悍。

我不確定趙怎麼想的,但那次修業旅行回來以後,我突然對猛獸失去了興趣。也正好藉口大考將至,再沒去過生物研究社。

下課後,我不再和趙去圖書館,甚至畢業典禮那天,我都沒見到趙。

事隔多年,我在鎮上遇到另一位社團的朋友,才得知趙的父親因為工作緣故,全家搬到南方去,連大考都放棄了。

我想,或許在那裡的叢林,他已經看到真正的孟加拉虎也說不定。

在我從上野動物園回來後的八個月後,父親去世了。

毫無徵兆地,他在睡夢中,失去了呼吸。前一夜備課到半夜的父親,或許腦子裡面,還漂浮著要告知學生的作業要求與應考策略。「明天不用幫我準備早餐。」那是他最後說出的,或許帶有一點預告性的遺言。

高中畢業,我離開家,到遠處的城市念大學。念的東西,和猛獸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四年的學習生活,過得還算開心,但也稱不上成就感,只留下打工,學習,這樣日復一日的淡薄印象。後來,我在朋友介紹下,到了城市任職於專門編纂辭典的小型出版社。直到有一日,我在租屋處巷口的布告欄上,看見一張島上動物園徵求飼育員的訊息。我抱持姑且一試的心態,搭車去接受測驗。憑藉著高校時代對於動物知識的記憶──或許也有運氣成分,他們竟剛好出了整整一大題的老虎圖像辨識測驗──竟然高分上榜。主考官還對我說:「很久沒有看到連拉丁學名都背得出來的考生了。」

母親得知我的錄取後,臉上並無太多的波瀾。

她問了我啟程的時間,甚至沒有問我什麼時候回來。

老師提著兩瓶莫蘭池回來時,熊谷先生已從桌上走下來。

他的領口釦子依然敞開,靠在椅子上抽菸。老師看見桌上的鞋印,和狼藉的杯盤,說道:「我是不是錯過什麼精采的節目?」

「沒有,」熊谷先生說,「你什麼也沒錯過。」

老師看著又將斟滿酒的杯子靠到嘴邊的熊谷先生,說道:「熊谷啊,我們園子裡還沒有一隻東北虎呢。你什麼時候要再去朝鮮,幫我們弄一隻來玩玩啊?」

「啊,東北虎嗎?」

「是啊。」老師說,「雖然是小時候的事了,但朝鮮半島也算是熊谷你的管轄範圍吧。」

「當然,不要說東北虎了,東北獅我都幫你抓來了。」

「他可能真的醉了。」老師皺著眉頭。

「醉什麼……我還可以喝。」熊谷先生說,「而且,老師都開金口了,對不對?」

「我就喜歡你這一點。」老師說。

在漫長的雨季裡,我來到了台灣。

走進動物園時,我就知道,我來對了。我首先感知到的,並不是動物,而是瀰漫在空氣中的屎尿騷味。那是修業旅行時,我在整潔秩序的上野動物園,絲毫沒有感受到的氣息。雖然我明白,那距離「野外」,仍有非常迢遠的距離;但那至少讓我感覺,更靠近「原始、真實的世界」那麼一點。

我的上司就是「老師」。

他在動物園裡的地位,僅次於「主任」──大概就是,「副主任」這樣的位置,雖沒有明確的職等。他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負責訓練、管理新進的飼育員(目前加上我共有六位),而熊谷先生則是老師的得力助手,也會幫忙帶領像我這樣的菜鳥。老師交給我兩本厚實的筆記本,要我在上頭逐日記錄動物園的「事件」──比如動物的繁衍、病痛與衰亡,還有一些與動物園相關的人事,也要記錄下來。他說,這是第一任主任發起的工作,他們覺得很有意義,就承繼下來了。

「你聽過那位主任的事嗎?」午休時間結束,老師帶著我走出了休憩所。我們繞過猩猩檻,孔雀舍,和剛從鱷魚池餵食完的熊谷先生會合。

我搖了搖頭。

「我記得,他是在山區獵捕高砂豹的過程中……」熊谷先生說,「據說是繩索鬆脫,然後跌落到斷崖死的──雖然和他一起上山的同仁,並沒有真的看到他摔下去的瞬間。」

「到現在都找不到人哦。」我們一面驅趕著身邊亂竄的孩童,一面聽老師說著,「所以報告書上,我們也只能寫說是『失蹤』──」

我們走到太一的虎檻外。

牠正趴在石穴裡頭,眼睛半開半闔,早就沒有了年輕的丰采。牠的眼睛,像是埋在廢墟裡的玻璃球,覆蓋著沉重而混濁的灰塵。熊谷先生曾慎重地告訴過我,太一的視網膜感染過細菌,右邊那隻眼睛幾乎是看不到的。所以,要接近牠的時候,務必站在牠的左半側,否則牠會感覺到緊張不安。

耳提面命許久,熊谷先生終於開放我進入虎檻,而那也意味著,我終於可以親自飼養太一。

他的說法是,「你經過虎檻時,注視太一那副深情款款的樣子,讓我感覺害怕。」

我私自將他的挖苦,看成是某種讚美。

「謝謝前輩。」我說,「我會加油。」

我攙扶著熊谷先生離開酒館,老師牽著自轉車,一面說著,他待會到家,可能要收拾整晚的行李囉,「真的很麻煩啊。你師母來了好幾封信,要我記得帶她來不及帶走的那些衣服。」

「老師,你要跟那群島人……好好去『巡禮』一番嗎?」

「什麼『巡禮』?好做作的字眼。」老師說,「我會說,那叫作『告別』。」

「那明明更做作吧!」我說,「話說回來,老師終於可以見到師母了,一定很開心吧。」

「是啊。」老師若有所思,皺了皺眉頭,「但也許,我會更想念這一座島。」

我們停在巷子口的大榕樹下。曾聽島人說過,榕樹是聚陰的所在。

「回去的路上小心,」老師說,「希望太一的退休表演,一切順利。」

「沒問題,謝謝老師。」

「就別叫我老師了,」老師說著,「從現在開始,我不是你的老師,我們以後就是平等的朋友。」

「是。」

「回內地以後,一定要來靜岡找我。到時再來喝個不醉不歸。」老師看了看爛醉倒在我身上的熊谷先生後,重重拍了拍我另半邊的肩膀。「後會有期了。」

我拖著熊谷先生,向老師鞠躬。

「也許熊谷說得對──」老師又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再見了。」

自轉車最終消失在轉角處。

身體鬆懈下來以後,我才發現,倒在身上的熊谷先生,竟如此沉重。

我站在街道的中央,靜靜感受著熊谷先生的身體,他的體溫。他起伏著的呼吸,將我包覆著。

就好像是許多年前,和趙跑鎮上圖書館的時光。

趙在老舊的圖書間,將我牢牢抱緊。

我並不清楚那是怎麼樣的情感,只感覺到一種疼痛,苦澀,卻又異樣的清明。我感受到另一個人深重的呼吸。

熊谷先生的身體,愈來愈沉,近乎灼人的燙。

即便右半邊的肩膀疼痛異常,我仍不敢看他,只因我想起熊谷先生說過:「老虎只會襲擊有意成為薩滿的人。」

我忽然非常孤寂。我多麼害怕,倒在我身上的,已是一頭人類以外的生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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