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雯倩/一萬八千份簽證

聯合報 洪雯倩
圖二:原中國領事館轉移納粹名下後,何鳳山自掏腰包,另覓落腳處。(圖/洪雯倩提供)

何鳳山來到多事之秋的維也納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羅森柏(Rosenberg)太太驚慌地抬起頭望著大門的方向,客廳裡一位衣著體面的東方男士以眼神暗示,別慌。但怎可能不慌?先生剛剛被帶走,蓋世太保(Gestapo)來搜家搜了兩次,現在同樣的敲門聲再度響起。

羅森柏太太吸了一口氣,整整情緒後,示意管家前去開門。

「Grüß Gott」(奧地利日安問候語,為「上帝問候你之意」──Gott grüß Dich。)

兩個粗聲粗氣的男人大剌剌的進來,同時嚷著:「什麼上帝不上帝,叫希特勒萬歲!」坐在客廳裡的客人靜靜地聽著這發生的一切。

「我們奉令搜索房子!」蓋世太保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逕自進入屋裡。

羅森柏太太禮貌但有些低聲下氣地表示,已經搜過兩次了。

「還是得再搜一次!」

這兩個流氓似的男人,一進客廳就和裡面的男士不經意地對上眼,略顯錯愕、震驚之餘,隨即換上一副睥睨的臉色。一來,沒想到屋內還有人在;二來,雖說是有男人在場,但一個外國的亞洲男子算什麼?兩個蓋世太保馬上恢復之前頤指氣使的語調:「你是誰啊?!來來來出示證件!」

羅森柏太太不安起來,自家的麻煩還拖累了來客,正在不知如何處理這場面時,這位西裝筆挺的東方男子不疾不徐地以極清楚的德文表示:「要證明我的身分,不難;但依法,你們得先出示你們的證件。」  

第一個特務一下子詞窮,說不出話來;另一個卻不懷好意地把帽沿推歪,慢慢地掏出一把槍對著這位彬彬有禮的東方男子:「領袖說德國境內的外國人沒有特權了,少作怪!」

男子絲毫不受動搖,頂著槍威脅的特務本想用領袖的話當靠山壓人,卻在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中,因這不知名的男子沉著不語的威儀氣勢而漸漸消了風,不知過了多久,對另一個特務使了個眼色:「走吧!」

羅森柏太太趕緊跟到門口,特務回頭不耐煩:「他誰啊?!」

「他是中國總領事。」

「他媽的,不早說!」

這是中國總領事何鳳山在維也納所遇到的事。他來羅森柏太太家是為了送行,這家人本欲經上海前往美國,逃離已被希特勒接收統治的奧地利。出發當天,當局卻發布了所有猶太人不准離開家門的軟禁新規定。任職石油公司主管的羅森柏先生,特地電知何總領事不要依約前來,以免發生不測。何鳳山還是來了。

當時的維也納,有著全歐洲第三大的猶太族群。約有十八萬人口,九成住在維也納,雖只占都會總人口的十分之一左右,但分布在藝術界與學術界者極多,順手拈來:馬勒、佛洛伊德、褚威格等不勝枚舉,形成維也納世紀末的人文中流砥柱。何鳳山1937年奉派到維也納,從土耳其一路乘著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s)來到他擅長的德語區任職。他對維也納的形容,雖任職為時不長,但極貼切中肯,清楚地嶄露了他深厚的學養與細微的觀察力:「這是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處處林木花卉,景色迷人…音樂水準高得驚人,維也納人視音樂為無上的文化資產;最高的心靈享受。」

這位德國慕尼黑大學的國民經濟學博士,何鳳山,出生湖南,早年喪父,經由教會學校的資助得以求學,資質與勤奮讓他藉由獎學金攀得知識最高峰,日後並以本身的人文素養,鑄成難得的人道胸懷,在其九十六載的人生道路當中,留下高貴的人性光輝。

這是發生在1938-1940之間的事。他是奧地利接軌德國希特勒政權一年前,來到這座多事之秋的古老藝文首都。

圖一:1938年五月,坐落於維也納市公園附近的中國領事館,由何鳳山出任總領事。(...

對猶簽證:條件寬厚,不予拒絕

我們來看看,一個人如何在歷史交接、發生關鍵性變動時,展現出萬夫莫敵、不凡的見識與風骨。1938年3月13日,德軍在希特勒領軍下受到英雄式的夾道歡迎,進入維也納,這一刻在歷史上稱為「Anschluss」──合併接軌,奧地利正式成為大德意志帝國的一部分(省名:Ostmark);3月26日所有任職於學界、政府單位的猶太人一律免職;4月10日奧地利以99.73%的同意票公投擁護希特勒為領袖。同年5月,坐落於維也納市公園附近的中國領事館,由何鳳山出任總領事。(圖一)

1938年7月時,在法國的Évian-les-Bains一城針對猶太難民議題,舉行國際會議,與會的三十二個國家中,沒有一國願意收留猶太人;其中瑞士還表示,為了避免猶太人入境,請日後在他們的護照上加蓋一個紅色的「J」字母,以利辨識。到最後只有幾個國家願意讓猶太人入境:加拿大、紐西蘭、澳大利亞、古巴、多明尼加共和國。

1938年9月,當時駐柏林的中國大使陳介指示維也納領事館,為維護中德外交關係,立即縮減發予猶太人的簽證數量,不要違背德國當局的政策走向,惹出敏感事端。何鳳山曾目睹在維也納的猶太人如何被逮捕凌辱,以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孔祥熙曾指示為由:關於對猶簽證,採「條件寬厚,不予拒絕」立場,表示需等候中央明示,才能改變政策(按:孔祥熙曾考慮將海南島作為收容安頓猶太難民之地)。這期間他仍照發簽證,有時一日四、五百份,最高達一日九百份的紀錄。

「何總領事,」一日,柏林使館的稽查人員突然無預警地出現在維也納的領事館,「有件事得請您協助。」

何鳳山心中不由微微一震,不約而訪的來客即便語氣再客氣,也蘊含著不善之兆,更何況是政風部的稽查人員。

「據聞貴館現簽證作業如火如荼,忙得很……」「忙得無暇與柏林總部請示聯繫,是吧?!」

這種挖苦人的官腔官調在西方是沒有的,得轉以中國的思維身段應對。

「百忙特地遠道撥冗前來,實不敢當。長官時間寶貴,請開門見山賜教吧!」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有人檢舉你大量發出簽證,且針對猶太人,這一來不僅有違德國大使總館之政策方針——你也知道,我們不想和德國交惡。二來……」

「二來如何?」

「二來這不覺有瓜田李下之嫌嗎?藉著公務之便,超額的簽證費流入……」

這下何鳳山懂了,中飽私囊。      

凝視著來者,何鳳山緩緩說道:「最近館務的確稍多。但針對猶太人簽證一事,以常理判斷,如果那是人人可得的簽證,何需買之?又,如果上海為猶太人所嚮往之地,同時又像美國簽證那般的奇貨可居──他們許多人實際上想去的是英國、美國;上海,只不過是個暫居、借道之地──古今天下,物以稀為貴,那,才有受賄的可能性。」

稽查聽完,不作他語,心知所言有理;但還是得有個動作,在查明帳務後,此事平靜落幕。  

這和日本外交官杉本千畝(1900-1986)有著同工異曲之妙。杉本千畝在1939年駐立陶宛期間,秉持著人道精神、不顧德日同盟,大量發給猶太人簽證,讓六千多人得以逃離歐洲。他本人在1947年大戰結束返日後,受外務省誣陷假公受賄,遭以革職。

隨著希特勒上台後,猶太人的處境越發艱難。集中營一間一間陸續蓋起來(1933年 慕尼黑郊外的Dachau集中營;1937年威瑪附近的Buchenwald),這在11月10日的「帝國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展現了毀滅性的效應。原因肇於:一名猶太青年在巴黎刺殺了一位德國使館的三等祕書,希特勒的反應是:好,一條命由所有的人來償,開始對所有德國境內的猶太人開鍘。這大迫害(Pogrom)的暴力被合法化,由國家機器執行。於是,商店被劫、猶太教堂被燒、開始到處捉人,三萬多人一夕之間被送入集中營。這只是序曲。

「你們闔家一路好走!」

「謝謝!謝謝專程前來送行,還有這段期間的友誼及協助!」

「保重!再會!」

「你也是! 」

「帝國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那天,何鳳山護送羅森柏一家到火車站,這家人手中持著何鳳山發予的中國簽證,及時離開維也納,前往上海,輾轉美國。  

圖三:維也納以色列文化協會的獻碑。(圖/洪雯倩提供)

他,以勇氣行事

當時上海為日本所管理,進入中、美、法、日的國際租借地,來者不需簽證;但出境奧地利則必須出示簽證,納粹才會放行。因此,維也納街頭到處可見大使館前大排長龍。一個十七歲的猶太孩子,跑了五十幾間大使館,到處碰壁,英國大使館前清楚掛著牌子:不發簽證;法使館:不受件。

「怎麼辦?怎麼辦?」他心急如焚地到處奔走,爸爸已經被逮捕送入集中營,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一家人是否就此坐以待斃?再冷再累也得一間一間試著叩門。還有人半夜就頂著刺骨寒風排在各使館前,等著碰運氣,維也納冬天的夜晚,氣溫可降到零下十度。因為少數願意給猶太人簽證的使館,一日也只發固定額度的簽證。

那十七歲的孩子,在絕望下,收到了中國領事館一口氣發給他二十份簽證,救了全家,也讓集中營裡的父親死裡逃生。因為,即便被送入集中營的猶太人,只要持有任何一國的入境允許,就等於有了一張免死金牌,即可被釋放,並限令24小時內離境。接著,猶太人的房產與文化財陸續被納粹沒收接管,離開的人,不准帶走家產不說,還得付一筆稅金,才能脫身。  

而這也波及了何鳳山。原本的中國領事館,屬一猶太老先生所有,房產轉移納粹名下後,何鳳山也面臨重新覓館的境遇。請示國內外交部,請允經費協助換館事宜,結果此事只換來一紙公文,內容表示:此抗戰時期,經費拮据,要他自行想辦法。使館無米可炊,一家人得安頓,何鳳山在轉角附近找到個落腳處(圖二),自掏腰包租了下來,繼續發簽證。      

在這新館之前,天天擠滿了人,有人聽說中國領事館簽證發得寬鬆,這事在猶太圈傳了開來,一時之間,門口人滿為患。但這不代表可不費力取得,擠、推、搶是常態,亂世中哪顧得了文明。一日,一個排隊的人見中國使館的車緩緩駛入,趕緊把文件塞入開著的公務車窗內,混亂間萬聲拜託,數日後,也獲發簽證。還有人為了插隊,在家翻字典拼湊幾個中文字貼在一個信封上,隔日在館前人群中晃著大喊:給領事的快件!給領事的快件!得以混過門口維持秩序把關的奧籍警察,入內後把藏在信封裡的護照文件,趕緊直接交給領事。  

亂世之際,小人物故事都是歷史洪流之點滴;滔滔時代巨浪下,有多少能浮現人間視野。而守著信念,旨意實踐人道普世價值,照著良心指南逆麟而行者,不僅孤單,更可能觸怒當局。

簽證繼續發放,何鳳山因此記一大過。  

維也納的驅猶政策,做得如火如荼,有聲有色,最後,成為大德意志帝國的模範指標,首都柏林下令,此模式擴用於全德國。納粹的首都行政中心是設在柏林沒錯;但蓋世太保──也就是納粹帝國的特務中心──設在維也納昔日一間環城林蔭大道上的豪華旅館(今已改建);也是褚威格小說《弈棋》中押審問供的地方,這裡,策畫著陰狠綿密的計畫,專抓拷問異議者、政治犯,是獨裁政權的軟體大本營。

這個原本古老寧靜、美麗的音樂之都;頓時,變成猙獰恐怖的特務中心。

1941年中德斷交,隸屬旗下的維也納領事館也跟著關閉。1941年11月10日起,當局宣布,不准猶太人出境;捉之,如探囊中之物。至此,共十二萬六千四百四十五人逃出維也納,其中數千人,手持著中國簽證,取道上海,繼而輾轉飛奔世界其他國家。

駐足領事館前,望著維也納以色列文化協會的獻碑,刻鐫著:「1939至1940年間,於維也納市此棟建築內,中國總領事何鳳山博士,藉由發予前往上海的簽證,讓數千名猶太人得以逃離納粹魔掌。他無視上級指令、罔顧自身的前途、甚至性命,在那風聲鶴唳、大部分的人袖手旁觀之際;他,以勇氣行事。」(圖三)

●註:二次世戰期間,由德國、奧地利、波蘭的中國使館一共發出一萬八千份前往上海的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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