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妍/濕潤的愛與鐵鏽味——異色文學與漫畫

聯合報 高妍

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漫畫!」是我在十七歲,第一次接觸到日本次文化與異色漫畫時,浮上心頭的第一句話。當時的我醉心於丸尾末廣、古屋兔丸、淺野一二○、押見修造等人的作品,我永遠無法忘懷第一次發現《無惨繪 新英名第二十八眾句》或《荔枝☆光俱樂部》時的心情,有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平凡的生活,讓我瘋狂地想要追尋更多。

《荔枝光俱樂部》。(© FURUYA Usamaru / 臉譜出版提供)

十七歲的少女帶著這些血肉模糊的作品,難掩興奮、迫不及待的到學校分享給知己,而知己不但沒有害怕,還從書包拿出了《布拉德哈雷的馬車(ブラッドハーレーの馬車)》,兩人細細品味那肢體的線條之美、迷人的故事籠罩著人性的黑暗、血與鐵鏽味昇華為藝術的結晶……當時的我雖然懂得不多,但我明確意識到自己已經誤入了「歧途」,且未來勢必會成為少數中的少數。

在十七歲初次接觸日本的次文化與異色漫畫後,我開始研究,並試圖追本溯源是什麼造就了這類型的漫畫,具體的又帶來了怎樣的啟發與影響。

「漫畫」一詞的字義為「隨心所欲、漫然的繪畫」。在1814年出版的《北齋漫畫》中,葛飾北齋也以「漫畫就是沒有要領與目的,隨心所欲、漫然描繪的畫作之意」作為開場,也揭開了「漫畫」與「浮世繪」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進入藝術大學求學後,我特別著迷於「版畫」這個創作媒材,尤其是俗稱「浮世繪」的日本木刻版畫。我研究了許多關於浮世繪的史料,也走訪了東京的墨田北齋美術館、太田記念美術館、江戶東京美術館……等,進行一場浮世繪的聖地巡禮。在這趟旅行中,碰巧看了由歌川國芳的兩位弟子——月岡芳年,以及落合芳幾的真跡,勾起我對這兩位刻畫「殘酷」主題的浮世繪師有了濃厚的興趣。其中又以兩人在1866年至1867年間發刊的共同著作《英名二十八眾句》堪稱經典,表現江戶時代各種愛恨情仇所導致的殺機。這樣以殘酷為題的「無慘繪」,對日本的文壇、藝術界影響甚遠,不論是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江戶川亂步等文豪,都從這些作品之中得到了豐沛的靈感。

丸尾末廣x江戶川亂步

1988年,漫畫家丸尾末廣也與花輪和一攜手製作《“新”英名二十八眾句》,以致敬《英名二十八眾句》的方式描繪童話、戰爭,與各種社會慘案的「現代無慘繪」。如日本童話《剪舌麻雀》、二戰時期的希特勒,或是阿部定、都井睦雄等近代日本知名殺人事件。

原本以《GARO》、青林堂、青林工藝社等相對地下文化為據點活動的丸尾末廣,在休筆一陣子之後,於 2007年重新在青年漫畫月刊《Comic Beam》連載《帕諾拉馬島綺譚》。這部作品,是描繪江戶川亂步的同名小說,充分表現丸尾對江戶川亂步作品的喜愛,與甚至超越原作的精采詮釋。隨後,丸尾也在同雜誌連載江戶川亂步的《芋虫》,以及夢野久作的《瓶詰の地獄》。

《帕諾拉⾺島綺譚》。(©MARUO Suehiro/KADOKAWA CORP...

《芋蟲》。(©MARUO Suehiro/KADOKAWA CORPORATIO...

我時常覺得,一本好看的漫畫並不需要多誇張,或多華麗的世界觀跟設定,最重要的是如何忠實、簡單地說好一個故事。以丸尾末廣所詮釋的《芋虫》為例,描述一位不苟言笑的軍官因戰爭失去了四肢,成為只有軀幹的「芋虫(綠毛蟲)」。原本在家中頤指氣使、父權思想嚴重的他,在戰爭的摧殘後只能依賴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而原本悶不吭聲的妻子,也逐漸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從原本的被動轉為主動,以各種暴力、性的壓迫讓自己成為這個家的領袖。濃烈的愛意與恨意,交織而成的煉獄——最終,以十分淒美的方式畫上了句點。

江戶川亂步於1929年完成的《芋虫》,是一篇僅有數十頁的短篇小說,而丸尾末廣則以一本148頁的單行本型式表現這篇作品。雖然故事大致上的架構並沒有太多不同,但透過丸尾縝密的線條、精緻的人性刻畫,以及充滿藝術性美感與衝擊的構圖,似乎把《芋虫》推向了新的高峰。在營造出讓人無法喘息的低氣壓的同時,也不會讓你難以翻閱,而是巴不得想要快點知道劇情的演變。

《芋虫》對我來說,是一部非常浪漫的作品。這樣的狀態,讓我聯想到韓國電影導演李滄東的《綠洲》,對於世間來說像怪物般的兩人,因為彼此擁有的「殘缺」,而成為世界上最相愛、最速配的一對。與其用獵奇、異色等畸形眼光來看這些作品,我更覺得它們是非常純潔、非常溫柔的愛的表現。

有趣的是,因為人是視覺性的動物,所以通常「漫畫」會相對「文字」來得更加具體,難以表現抽象的手法。但丸尾末廣所呈現的《芋虫》,那扭曲的人物表情與肢體,彷彿潛藏了許多文字難以表達的細膩情緒。在初次讀完漫畫版後,尋找原作小說來看的我,深深感受到丸尾末廣表現漫畫的魅力,與他可能讀過數十、數百次原作,並對江戶川亂步的文字有高度的欣賞,才濃縮成這篇充滿強烈愛意的作品。

丸尾末廣x夢野久作

改編自夢野久作的《瓶詰の地獄》又更妙了,內容描述一個海洋研究所意外打撈到三封瓶中信,但不知其信的順序,只是直接的呈現三封信的內容。

《瓶詰の地獄》。(©YOMENO Kyusaku/KADOKAWA CORPOR...

第一封信的筆者說,終於有人因為看到瓶中信而來營救「他們」了。但隨著大船來到這座無人的小島,卻是「他們」末日的來臨。筆者懇求父母、上帝的寬恕,以及對前來營救他們的人感到極度的羞愧與懺悔,「他們」決定要投海自盡,再見了。並署名不被神、也不被人所救的淒慘二人。

第二封信的筆者說,他們來到這座島,已經過了好幾十年了。一開始他才十一歲,而妹妹七歲。兩人雖然懞懂,但透過一同漂流而來的鉛筆、小刀、記事本、放大鏡,與三瓶裝滿水的酒瓶、一本小小的《新約聖經》,在這座終年夏季的島嶼度過了富足且漫長的歲月。一開始,他們並不感到痛苦,這座島嶼有如他們快樂的樂園。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妹妹逐漸越來越漂亮、女性的身體也發育得日漸姣好——身為兄長,且飽讀《聖經》的他,對妹妹產生了肉體的慾望,感到史無前例的痛苦與無助。僅有的鉛筆也越來越短,已經無法再撰寫更長的文章來抒發內心的苦悶。他問上帝,為何不仁慈的殺死他們呢?並在信尾署名太郎。

第三封信的筆者說,父親、母親,我們兄妹感情很好,很熟練地在這座島上生活。請快來、快來救救我們。並在信尾署名市川太郎,與 I-chi-ka-wa A-ya-ko(市川アヤコ)。

《瓶詰の地獄》的全篇故事內容,僅有如此而已。一般讀者或許會覺得很簡單,信的順序就是倒過來的啊!三、二、一,就這麼簡單。但你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這三篇故事無論是筆者的年齡、說話口吻、精神狀態都十分不同,尤其是第三封信,是在幾乎沒有漢字的狀態下,所有的文字都是使用「片假名」撰寫的,由此可判斷筆者的年齡很小。

外加,這三封信是「同時」被發現的,也就是第一封信之中描述「有人看到信的內容來救我們了」相違和。我不禁思考這三封信,真的是由同一個人撰寫的嗎?若第一封信的筆者沒有發瘋,確實有人因為看到「他們」的瓶中信前來救援,那就代表他與二、三封信件並非同號人物,因為第二封信件中有提到,他們只有「三個瓶子」。思考這三封信之間所發生的事,以及信中的細節是否符合現實,都是全權交給讀者自行解讀。越是去仔細思考劇情,就會越令人不寒而慄。

《瓶詰の地獄》。(©MARUO Suehiro/BEAM COMIX, KADO...

《瓶詰の地獄》雖目前還無任何中文翻譯,台灣讀者可能難以窺探其內容,但這真的是一篇會讓人興奮到想瘋狂討論劇情,錯綜復雜的本格推理小說。這不到數十頁,簡短卻精深的故事,也深深吸引著丸尾末廣。

丸尾末廣在2012年出版《瓶詰の地獄》,是由〈瓶詰の地獄〉、〈聖安東尼的誘惑〉、〈黃金餅〉及〈可憐的姊姊〉組成的短篇漫畫集。〈瓶詰の地獄〉又分三個章節,剛好區隔了三封信的時程,組織成一篇連貫的故事。因為漫畫的視覺圖像性,在故事中我們可以清楚分辨信件的時間軸,也能輕易可見故事中兄妹肉體與心靈上的成長跟改變。相對原作小說,確實失去了一些讀者自行想像的空間,但丸尾使用了大量的「形象表現」,彷彿每一格格框都有如《聖經》內的銅板畫般,用縝密、精緻的排線表現南方島嶼的茂密叢林、如性器般盛開的花蕊、交纏肉體的藤蔓與枝葉。由於原作整篇的故事口吻,都是用相對古老、充滿《聖經》啟示的方式撰寫,包含咆哮與吶喊、捫心自問,反覆低語、懇求諒解與寬恕的筆法,相對在其他媒材的詮釋是非常困難的。但丸尾完全打破了這樣的框架,聰明的使用場景、象徵性的圖騰表現氛圍,與運用中古世紀宗教畫般的構圖,完美詮釋原作者歌頌整篇故事的語氣。這樣文學轉化為圖像的表現,是只有漫畫才能辦到的。在巧妙的運用下, 甚至能傳達原作都難以表現的精髓之美。

「越短的故事,越難說得好」應該是所有創作者的共識,但《瓶詰の地獄》僅有數十頁的篇幅,卻表現出了劇情的精采、畫面的壯麗與淒美,以及漫畫具有高度「藝術性」價值的成就。我很喜歡丸尾末廣的著作,很難在心中作排名,但《瓶詰の地獄》絕對是在這個世界上,僅有他才能畫出來的巨作。

《名偵探柯南》的玄機

說了那麼多相對偏門的作品,想必能引起共感的也是少數。若要提文學之於漫畫的影響,舉一個眾所皆知的例子就是《名偵探柯南》。由青山剛昌執筆的《名偵探柯南》,是從1994年開始,至今連載超過二十年以上的長青樹。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在台灣也擁有高人氣的這部作品中,其實充滿各種向「江戶川亂步宇宙」的致敬。例如,主角「江戶川柯南」的名字,其實就是來自「江戶川亂步」及《福爾摩斯》的作者「柯南‧道爾」的結合。而劇中的毛利小五郎、少年偵探團等大家可能耳熟能詳的名字,其實也是從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而來。從《D坂殺人事件》中誕生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與他發生的諸多故事,都被青山剛昌以幽默的手法引用至自己的作品當中。只 是,明智小五郎是真的名偵探,而毛利小五郎則是一個沉睡的人。在江戶川亂步的「明智小五郎」系列中,有一個勁敵是怪盜「怪人二十面相」,而《名偵探柯南》也湊巧有一個「怪盜基德」。好像一部偵探劇裡一定要有一個反派勁敵,而他的職業最好是怪盜一樣,青山剛昌對江戶川亂步的愛也是不遺餘力。

文學x漫畫

在現今的角度看來,文學之於漫畫,是如此的高度重疊與密不可分。但其實把歷史的角度放長、放遠,我們就會發現:並不是漫畫致敬文學,而是文學本身就深受「美」的影響。好比江戶川亂步等文豪都深深喜愛月岡芳年、落合芳幾等浮世繪師,而浮世繪又跟漫畫如此密不可分,最終漫畫也與文學接軌在一起。透過漫畫,我們能更好入口、品嘗文學作品充滿魅力的世界;而透過文學,則能更好看懂抽象的單幅藝術與繪畫。這蛋生雞、雞生蛋的難解問題,也不用去區分到底是誰影響誰、誰造就誰了。在美的領域,本身就是相輔相成、互相欣賞而演變至今的。

對深深喜愛「美」的我而言,看著這些像發了瘋似的作品,如孢子繁殖般逐漸形成一個磅礴的宇宙……真是有夠迷人又令人癡狂。我總是在一個又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像《櫻桃小丸子》裡的野口那樣,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細細品閱、感謝這些作品的誕生。

●附註:

1.著名日本國民動畫漫畫《櫻桃小丸子》中,戴著眼鏡的班長「丸尾末男」與富公子「花輪和彥」的命名由來,正是取自漫畫家「丸尾末廣」與「花輪和一」。據說是因為作者櫻桃子非常喜歡恐怖漫畫的緣故。

2.丸尾末廣連載《帕諾拉馬島綺譚》、《芋虫》,以及《瓶詰の地獄》的月刊《Comic Beam》,也正是我連載《綠之歌》的漫畫雜誌。很難想像從高中就開始醉心於丸尾末廣的異色世界的我,能在多年後與他在同一本雜誌上連載作品。

跨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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