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詐毋知

聯合報 葉國居

老家四周種過多種水果,從早期耳熟能詳的楊桃、木瓜、芭樂,到後來北部客家庄才出現的火龍果,母親都栽植過,算是與時俱進,自給自足。唯獨易栽的香蕉樹,卻在記憶中缺席了。母親八十歲後動念種蕉,遠在田畝中央,彷若刻意和它保持距離。

想吃香蕉,卻把蕉樹搞孤立,在青青禾苗間宛若鶴立雞群。樹大招風,果碩招竊,太過凸顯又離家太遠,此非母親一貫的農事風格,如此刻意保持距離必有貓膩。然而,即便母親舊時不栽蕉,這類草本植物卻早在我心滋長。小學時,學校有一位外省籍美術老師,經常假日背著畫具在客家庄寫生,喜歡以香蕉樹入畫。他畫中的蕉樹姿態各異,或挺、或傾,高高矮矮帶著眾生相。有一回,他畫我家三合院,竟無中生有加上幾株芭蕉樹。蕉葉蔓延入窗,進入我的眼眶。多年後,猛然發現那片侵門入戶的蕉葉,從具象到抽象,蔓延再蔓延,在我心中未曾停歇。

畫作無中生有,但也非空穴來風,蕉葉入厝,也算不上什麼新鮮事。沿著蜿蜒的茄苳溪水流到大海,兩岸多元族群散居,屢見磚瓦平房周遭的香蕉樹,在不為人知的情境下入厝。曾幾何時,下游濱海村落的農地,遭到鎘金屬汙染,住戶紛紛遷離,空屋旁的蕉樹鳩占鵲巢,乘時入屋。就在那段時日裡,發生一樁荒誕離奇的事件,秋日午後,幾位學童在附近玩捉迷藏,一個小孩子躲進濃密的蕉叢,遊戲結束後卻遍尋不著。剛開始玩伴們不以為意,認為是他調皮搗蛋,故弄玄虛,研判是在遊戲中偷溜回家了。

當屋頂的斜陽沿著磚瓦降落窗台,收斂縮進屋角,夜便來得又急又快,那個學童還沒回家呀!大人們四處尋找小孩,用力嘶吼他的名字,卻被近海的濤聲淹沒了,彷若所有的呼叫都徒呼負負。香蕉樹還是香蕉樹,依舊杵在那兒,它沒長腳不會走路,可是人就是不見了呀!究竟它把小孩藏在哪裡了,在關鍵時刻成為一道謎。次日,眾人回到事發現場再覓,忽有一童說,他昨夜夢見那個玩伴,在如墨的夜裡,爬著一片伸進空屋的蕉葉入內,如同一隻昆蟲般輕盈。眾人覺得童言童語荒謬無比,但也駭然發現一大片如舟狀的蕉葉,刺近數尺高的窗台,山窮水盡苦無對策下,索性死馬當活馬醫,敲開深鎖的大門。

果然,那失蹤的小孩子在裡頭呼呼大睡。眾人將其喚醒,他惶惶無措,一臉茫然。以小孩的身材、身形,斷不可能在無任何支撐物的情況下,從氣窗爬進屋內,又蕉葉如此脆弱,如何負童子之重?設若是從門口進入,但生鏽的鎖頭全無鑿痕。疑團難解,眾人嚼舌嚼黃,芭蕉樹最後仍被認定有最大嫌疑。眾人眼瞪瞪的,它迎風輕輕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樣。

「弓蕉樹最會詐無知啦!」大夥們試圖拆穿蕉樹的真面目,用了激將法大聲說,但它不曾反駁。

詐無知,客家話,意旨裝聾作啞。客家庄有此一說,香蕉樹屬陰,不宜栽種院落,聽說其根部會吸取女子的洗澡水,肇致男人衰敗。族群文化不同,栽種各有禁忌,但母親對這般耳食之言淡然以對,她把香蕉種在田畝,更可能是受到那樁事件的影響。我追問不捨,她抿嘴不答,看來也是詐毋知吧!

客家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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