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賭造化

聯合報 葉國居

想起離世的阿公,通常都是一種機緣。在苗栗山城古玩店,看到一張黑膠老唱片,思念便隨著咿呀旋轉,像是迷路者在荒山野徑驚見一縷炊煙,滿懷期望循徑而去。唱片上纏繞緊密的紋路,兜了幾回,彷若走入時光機遇見往事,想起了他。

阿公離世前幾年,家中買了一台老式唱盤音響,以當時的眼光看來既潮且鮮。這一輩子,我從未聽過阿公唱一首歌,或哼上一曲小調,直覺他五音不全,永遠都與音樂站在對立的一方,卻出乎意料,阿公在這個時候愛上音樂。每次從廟口回來已近午時,斗笠還沒脫下,唱盤便在旋轉。彷若是一種重要的過渡儀式,如同唱針在演奏前先清了嗓子。返家後先做這件事,接下來才能做另一件事。

小小唱盤,圓圓一個世界,將世象細節悉數鏤刻在微小的紋路裡,千絲萬縷纏纏繞,阿公晚年就糾結在那裡。音響置放大眠床上,他習慣坐在床前那張交椅,把右腿縮擱在椅墊,左腳放在地板,隨著樂音節奏輕打節拍,頭深深地仰著。入神時,他會情不自禁搖頭晃腦出手揮擺,狀似樂團指揮。有時候他會站起來挨近唱盤,眼盯盯瞪著它旋轉,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越挨越近,越是入神,好像整個人倒栽在裡頭。桑榆之年,他如此不可自拔地墜落在黑色的世界裡。

他離世前,貼心的讓家人過了農曆年。大年初六,天剛露魚肚白,不知何故,那日我起床特別早,睡眼朦朧間發現阿公坐在交椅上,第一直覺是他又在聽音樂,凝神後方才發現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覺,眾人皆在寐中,三合院這麼安靜,大眠床上音響沉默無聲,阿公怎麼是在聽音樂呢?研判是半夜如廁後,因病無力上床,不捨得叫醒熟睡中的我,索性一坐到天明。他病了,病得無藥可救,送醫數日後便做仙了

其後許多日子,我的幻覺也無藥可救。三不五時在偌大的院落,若有似無地聽到大眠床上的音響,想像阿公此刻又坐在交椅上聽音樂,旋奔回一探究竟,卻屢屢撲空,那種感覺似迷路的茫然。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床上的音樂大聲響起,我睡在三合院西廂房,聽到樂音不絕於耳,直覺此刻自己的幻聽已病入膏肓,任性不予理會。其後被母親惶惶喚醒,她非常納悶,何以音響無端開啟。夜半坐起驚駭莫名,母親了解始末後,斷言是阿公回來過。

阿公真的回來過嗎?終究讓人半信半疑。先排除人為可能,確認家中應無人故弄玄虛。又大雨傾盆之夜,更無掩耳盜鈴或聲東擊西之賊。幾度懷疑音響開啟應與雷擊電流有關,然終究沒有正解。這麼多年,我在客家庄蒐羅很多相關雷擊事件,大抵都是打雷造成電視損壞,像我家這樣開啟音響算是空前絕後。疑團難解,於是再詢問母親,何以斬釘截鐵說是阿公回來。

「賭造化講個啦!」多年後,母親竟若無其事如此應答。

賭造化,客家語,指碰碰運氣或試試看。造化,係萬物主宰,然造化弄人,世間有許多習題如懸案,終究沒有答案,又何苦庸人自擾。音響何以開啟,就賭賭運氣猜猜吧!我在一怔間,覺得母親「賭造化」是大智慧,與其怪力亂神,還不如說是阿公回來,藉著旋轉的唱盤,我們得以再次交集。找不到答案時,賭造化就是最好的解答。

客家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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