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樺/套

聯合報 佳樺

逛市集時,我習慣走到套圈圈攤位。站在紅線後方,一尺遠處有六階置物台,由近到遠放置便宜到昂貴的獎品:飲料、玩偶、米酒等。這遊戲是開柑仔店的舅公教我的,外婆管這叫「套箍仔」。我幼年時,獎品是平放在地,項目以飲料居多,它讓我在離開父母、到鄉下外婆家久住後,萌生想套牢某種東西的渴望。

長大後重溫,雙眼緊盯前方的熊娃娃,膝蓋蹲低,右手拇指摸索藤圈上的紋路,吸口氣,手由下往上擲出拋物線,藤圈「啌」的一聲,撞到酒瓶,往旁激彈,嘩啦啦地落地。常趁老闆不注意時,腳、身體及手越過地上紅線,老闆或許篤定獎品不易贏得,對於違規相當淡定,從不出聲制止。

摸索多次,我仍掌握不準力道。有時手力太輕,圈不住獎品;有時力道太重,藤圈好不容易套住飲料,又彈了出來。幾次我將零用錢孤注一擲,卻連最前排的汽水也沒獲得。大四暑假,每周末在夜市,耗費時間與金錢「套箍仔」,兩日的花費足夠買一周的便當。好友覺得我幼稚,只是個拋與擲的遊戲,竟樂此不疲。

近幾年接觸心理學課程,漸漸明瞭那是我在現實中,對想要長久相守的人,想兼顧家庭與寫作、學術的夢想,急切地想套住什麼的渴望與召喚。年輕時,曾想用誓言套住對方的未來,想用順從師長安排走學術路,贏得好學生獎章,想順從長輩們「早點結婚,創作,等家顧好了再寫」的勸說,換得賢慧美名,但因力道差池,情緒與身體出了狀況,夢想全都流出了生命之外。渴求的目標近在咫尺,卻都血本無歸。

「老闆,你的獎品角度傾斜,藤圈口徑小了些,不好套。」我可以將遊戲不順之因怪罪手氣不好或老闆使詐,然而現實生活中,有些事真不知從何怪起。

就當作練習吧,培養對失望的免疫力,訓練自己下次碰到對的人與事,力道、角度,都能妥善拿捏;手肘微彎,由下往上曲線拋擲,也許反而更接近目標。

老闆知道我是熟客,只套中過兩次調味乳,好心建議,先由前排獎品密度大的區域練習,不要隨便更換目標,要讓手感習慣一個區域的射程與力道。「我只要得到熊娃娃。」極少見到客人脾氣如此執拗吧,老闆雙手一攤,不再干涉。我感激老闆的善意,但,便宜好中的獎品,即使套住,我也不會珍惜。

好友在一旁觀看許久,建議我背對著獎品,將圈圈往背後拋擲,也許命中機率大些,要我模仿〈醉翁亭記〉中背對瓶口的投壺遊戲,但我喜歡雙眼鎖定目標,隨機獵得的獎品,寧可不要。

步入中年,我仍會在夜市瞄準、投擲,有時不禁自問:仍想套住什麼嗎?或者,是回想藤圈與目標擦肩而過時,那段徒留遺憾、只留下藤圈落地窸窣般的喃喃細語。

它們,也像是在討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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