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薰/綠色寵物

聯合報 薛好薰

付出的人,同時也會被自己付出的對象所馴服。這體悟是草莓偷偷告訴我的。

去年秋天,獲贈兩棵草莓小苗。彼時覺得這樣嬌貴生物,想必難養,即使長成,也有蟲鳥覬覦,哪能輪到我收穫?

懷著疑慮,將它脫卸育苗杯,換進五吋盆中。才維持了幾日鮮活,彷彿要印證我的悲觀似的,其中一株枝葉逐漸枯黃萎垂,終究回天乏術。當眼神投向另一株時,不自覺地蒙上一層黑灰濾鏡,簡直預見了慘淡結局。

但意外地,它卻展現孤臣孽子般的求生意志,伸出幾條密布稚嫩汗毛的細莖,以及莖末有如獸掌的三片葉。經一些時日,天氣漸涼,又轉為寒,在葉子尚稀疏時,便迫不及待開了幾朵小白花,迎著陽台上半日照的暖陽,顯得精神抖擻。幾天後,花瓣凋落,只剩綠色花托,掛飾般垂吊在盆邊,吸吮著時光,一點點胖大起來。花托也隨之皙白,上面綴滿了大小麻點。原先總以為麻點是裸露的種子,直到栽種後補做功課,查閱資料,才知麻點不僅僅是種子,也是真果,而食用的部分只是花托,為了引逗動物垂涎,吃食之後帶往各處播種,不顧一切喧賓奪主,企圖心如此昭然。

有陣子我必須出門近兩周,無法按時澆灌,這對草莓該是場嚴峻的考驗,雖放心不下,卻也沒奈何。

沒想到對一棵植栽會如此懸念。待我一回家,便急往陽台探看。草莓像似貓的報恩,獻上它揣了許久的禮物──數顆花托外皮轉成紅透,漾著豔豔光澤,馥郁芬芳,那氣味宣示主權似地蹭黏上來,圈圍著我。出乎意料,它竟可以靠著底盤所蓄滿的水,繼續乖巧地自己汲取、曬太陽、靜靜抽長,耐心等待我。

連蜂蝶也感受到那股誘人的召喚,不知從何處穿越了重重建築叢林飛抵,在陽台紗窗外徘徊。我一向對芳香療法效果存疑,以為廣告過於浮誇,然而,當浸潤在瀰漫的香氛中,身心所累積鬱結的疲憊,彷彿被氣味的無形千手輕巧按摩而消融,才真正領悟它的神奇。

最先成熟的草莓應是搶占了泥土中眾多養分而顯得獨大,外形卻不若市場販售的呈現漂亮水滴狀,而像似過度放縱口腹之慾的腰身,鬆散又寬胖。遂決定嘗嘗它獻上的心意,剪下沖過水,鄭重放入口裡。霎時,軟爛的果肉像糯米紙般迅速在口中化開,細沙般的種子在舌頭和上顎間摩挲,沒有預期的蜜甜,而是一股強烈的果酸搶灘味蕾,口感和散發的香味產生了誤差極大的疊影,色、香、味三者無法渾然合體,顯現不出草莓清晰樣貌,頓時令人眉心發皺。

嚥下最後一口酸,感覺盛放的味蕾已經如含羞草般收束起來了。雖不如預期的滋味,畢竟是在自己的看顧中長大,寵溺的心很快地包容這發酸的結果,也許還摻雜種植的點滴期盼,而呈現多層次的肌理。

續長的幾顆,像依高矮胖瘦的順序列隊出現,越發嬌小,甜度依然不見增長。我依舊每天灑水、定期補充營養液,把草莓當成寵物般照理著,歡然接受它靦腆獻給我的禮物,也在臉書上分享成果,仿照朋友貼出的寵物親暱照般。

私下頗欣羨朋友豢養寵物,甚至俯首甘為貓狗奴,但我想要的其實不僅僅如此。有太多好奇卻無法親近的動物,牠們只能轉化為另種形式,冊冊蓄養在書架上。每當翻開扉頁,便和法布爾、李淳陽一起觀察研究昆蟲;有時跟著傑洛德‧杜瑞爾帶著狗在希臘科孚島鄉間遊逛採集;對《所羅門王的指環》中康拉德‧勞倫茲飼養的雁鴨、鸚鵡、猴子所引起種種混亂,我彷彿參與了,卻又可以袖手旁觀。以及其他鳥類魚類圖鑑,也都靜靜蹲伏著,一旦打開書柙,便看見牠們在字裡行間穿梭覓食,悠然自在。我像走進虛擬實境般,和動物嬉鬧一陣後,便將牠們驅趕收束籠中,關回架上,等待下次的逗弄。而真正能豢養在身邊的只有植物。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羅智成的一段詩:

藉由對

永遠追尋不到的

美好事物的牽掛

我們也許就可以

創造或相信一個

更經得起我們

作長遠付出的

對象

作為我們慾望

演化的方向……

的確,我也常退而求其次,為自己的渴望或遺憾找到替代品。不可諱言,植物一開始也屬於這類替代品,但隨著時日一久,它們逐漸顯現出自己的美好,不再因為相對地容易取得、容易付出而變得卑微,反倒變成我的牽掛,每當離家,那等待的身影總隱隱地揪著我。為了更瞭解它,在我書架上依傍著動物的,陸續有賞樹、野花、蕨類圖鑑,正萋萋茂長。

有時還不免慶幸身為植物飼主的從容寬裕:我只需提供幾吋盆的立足之地、一個盛水容器,它們便在花台陽台或室內自在開展,無聲無息。不會熱情撲上來舔臉、親暱窩在我膝蓋,要求陪玩而阻撓我做事,或奔跑時撞落器皿、無聊時撕咬家具……植物們只是安分羞怯地伸展開胳臂及細掌,如果喜歡居住環境的話,便悄悄壯綠起來。當我長坐在書桌、電腦前眼睛酸澀,需休憩時,便起身澆水、調整花盆方向以均勻光照,拂拭葉面的落塵、剪除枯莖……網狀葉脈暫時取代螢幕和書本密集的文字,讓我瞀眩的眼睛重新放光,彷彿可以感覺有甚麼滋潤的養分同時在植物的維管束與我的腦中汩汩流動。這樣不驚不擾的陪伴方式,我和植物親而不膩,關係恰如其分。

偶爾發現新冒出的芽點,那種欣喜如同自己的書寫也長出靈感創意。當被滿腦糾結思緒攪擾得烏煙瘴氣時,便去撓撓綠色寵物,心中的有害懸浮物也一併被過濾,變得澄淨。有次,在修整枯葉時,失手剪下健康的綠莖,那股被利刃所傷的痛彷彿也傳送到我指尖,竟不自覺喊了聲「唉喲!」。

比起動物,也許我更憐惜植物些。它們非但不撒嬌霸道,面對傷害,也是逆來順受,即使控水不當乾渴了,只是垂頭喪氣,也不吵不鬧,而當澆水過澇、施肥過重,它們沒辦法像貓狗般拒食,把臉撇開,也無法選擇自己最舒服的角落歪躺著,只能在被擺放的位置上寸步不移,默默忍受過度曝曬或闃暗的光線,按捺極度的不適,直到難以負荷,才以枝葉萎垂、黃皺的病容告訴我,它不喜歡這樣的對待方式。如此含蓄而延遲的反應,往往覺察它的苦痛時,已經是無可挽回。

細數以往豢養植物的過程,我亟需它們的寬宥。原本在花市的眾多盆栽中,尋它千百度,仔細挑選帶回的,因為過於忙碌,任它坐愁紅顏老,待想起時,又急於匡救彌縫,太多的愛也令它窒息,如此忽冷漠忽熱情,顯得獨裁而莽撞,總是製造生存逆境考驗著它們的極限,並非適任的寵物飼主。植物紛紛以自己的存亡調校我的懶散、粗略、贖罪式地過度補償……似乎在我長期的休眠中,反向地修剪我那些蔓枝、病枯枝,矯正我歪長的體態與覺知,注入營養液,等待我的新生。不知經過多少時日,家中的花草開始顯得欣然有生意,稱職飼主也逐漸養成,都是靠著前仆後繼的失誤,陽台角落的枯枝花盆逐漸堆壘像丘墓,所有犧牲的總和當沃土,累積經驗值,逐漸學會覺察不同的個性與需要,才能讓它們過得安適自在。

算來,嬌貴的草莓是踏著我歷次挫敗所鋪好的崎嶇路來到我面前,在對的時間出現,感知我的照料,以自己的溫柔方式收編了我,也成為此時此刻適合我的、對的寵物。

當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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