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濱/十二星象交響曲

聯合報 楊小濱
楊小濱。(圖/陳文發攝影,楊小濱提供)

四十年前的枕邊書

我登上踏梯,從研究室書架的最高層取下了一本差不多四十年前的枕邊書——《台灣詩人十二家》。雖然束之高閣了不知多少歲月,這本書居然一塵不染。十二位台灣詩人,跟隨我從上海遠渡重洋到美國中西部的科羅拉多大學,之後輾轉到東岸耶魯大學,又遷徙到南方密西西比大學,最後再度飛越太平洋抵達了台灣,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台灣詩人十二家》曾是二十歲時的我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就學期間開始涉足現代詩的入門書——此前,我的文學志趣一直在古典詩詞上——原因是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新詩,當初能讀到的不管是郭沫若還是徐志摩,更不要說賀敬之郭小川,都無法滿足我對具有真正創造力和震撼感的文學高度的期望。中國當代文學的作品,即使到了1980年代初,仍舊沒有什麼足以撓到我的癢處。當時坊間流傳著一本《舒婷、顧城抒情詩選》,在中文系班裡炙手可熱,我竟也沒覺得特別興奮——大概是舒婷和顧城的「抒情」對我來說還是過於浪漫派了。

夾在《台灣詩人十二家》書裡,紙張已經泛黃的筆記。(圖/楊小濱提供)

後毛時代的獨門祕笈

1980年代初,後毛時代的中國,最先突破了主流文學體制的出版品當屬袁可嘉主編的四卷本《外國現代派作品選》,讓我的眼界從原先的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普希金、雪萊……一下子拓展到了艾略特、瓦勒里、里爾克、卡夫卡、喬伊斯……。面對現代主義的特異景觀,我才感覺望到了心目中的文學巔峰。回過頭來再看中國當代文學,仍然幾乎是一片荒蕪。

除了朦朧詩人楊煉在1983年5月發表的《諾日朗》給過我零星的興奮,我對漢語現代詩的興趣,一直到了讀到由流沙河編選,重慶出版社於1983年8月出版的《台灣詩人十二家》,才真正被喚醒。1980年代初的中國——歌手們爭相模仿台灣歌星鄧麗君小姊姊的氣聲唱法,妙齡少女與花樣少年們耽溺於瓊瑤阿姨筆下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而二十歲的我,則把時間撲在苦讀這本台灣詩的獨門祕笈上。《台灣詩人十二家》收錄的詩人是紀弦、羊令野、余光中、洛夫、瘂弦、白萩、楊牧、葉維廉、羅門、商禽、鄭愁予、高準,書中既有十二位詩人的詩選,又有編者流沙河的生平簡介加上作品概論與短評,可算是關於台灣現代詩的初級教科書。十二家詩人名單的前十位依據1977年源成文化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所收十人,再加上未列入(或退出)這「十大詩人」但聲名顯赫的鄭愁予,還有流沙河並未解釋選入理由的高準。除了高準頗顯突兀,這個選單如今看來可以說熠熠生輝,雖然日後再了解到周夢蝶、桓夫、林亨泰、向明、管管、林泠……,感覺遺珠之憾總是難免。

流沙河主編《台灣詩人十二家》。(圖/楊小濱提供)

放在楊牧曾經用過的書架上

翻開這本珍藏了幾十年的書,發現目錄的十二個名字上,有五個名字前用鉛筆打了勾——想必是當時私選出最喜歡的詩人吧——洛夫、瘂弦、楊牧、羅門、鄭愁予。如果現在還能修改,我至少會把商禽加上去。但清晰地記得當時(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後)最推崇的是楊牧——我對楊牧詩中某種深奧超拔的氣息倍感著迷。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官方文學刊物上發表的作品——組詩〈星辰奏鳴曲〉,就是受了楊牧〈十二星象變奏曲〉的啟發而寫的,刊發在1985年的《上海文學》雜誌上。不過,〈十二星象變奏曲〉這首詩並未收錄於《台灣詩人十二家》,推斷應該是我後來在日後的延伸閱讀中才讀到的。

1980年代初,我在復旦大學浸淫於《台灣詩人十二家》時,怎麼也不會料到數十年後將會接收(承繼)當年最熱切閱讀的詩人楊牧在中研院文哲所離任後的研究室,並把當年讓我深深受惠於他的這本書放到他本人曾經用過的書架上。如今我研究室外的銀灰色名牌上,原本「王靖獻」(楊牧本名)三字的痕跡被擦抹後仍依稀可辨,而我的名字「楊小濱」三字則以不同字體覆蓋其上,卻又無法掩去或取代「王靖獻」在背後的強大存在。這樣一種「羊皮紙」(palimpsest)式的展示——塗抹與蹤跡(借用我曾舉辦的藝術個展的標題)——恰好體現了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所說的:本體存在(ontologie)必然是一種魂體存在(hauntologie)。

以「反藝術」概念和達利雕塑

釋讀紀弦詩作的用典

翻開我珍藏的《台灣詩人十二家》,某些頁面上仍然可以看到當年用鉛筆寫下的旁註。比如在紀弦〈阿富羅底之死〉這首詩的頁面上方空白處,我寫了三行:

楊小濱接收了楊牧於中研院文哲所離任後的研究室,名牌上還隱約可見楊牧本名。(圖/楊...

ANTI-ART

Dalí有一尊雕塑,是裝了抽屜的

愛神,可與之媲美。

這個註記裡提到的「反藝術」(Anti-Art)概念和西班牙藝術家達利(Salvador Dalí)的雕塑或許確能釋讀紀弦此詩的用典。紀弦全詩如下:

把希臘女神Aphrodite塞進一具殺牛機裡去

  切成

  塊狀

把那些「美」的要素

抽出來

製成標本:然後

       一小瓶

       一小瓶

分門別類地陳列在古物博覽會裡,以供民眾觀賞

並且受一種教育

這就是二十世紀:我們的

在羅馬神話中,與紀弦詩題所稱「阿富羅底」(現今多譯為阿芙蘿黛蒂,即詩裡第一行的「希臘女神Aphrodite」)相應的正是愛神維納斯,而我批註中提及的便是達利1936年的雕塑作品〈帶抽屜的米洛維納斯〉——雖然沒有被全然「切成/塊狀」,但身上一格一格的抽屜,也貌似是被切割出來的(紀弦詩中亦有「抽出來」這樣的語詞),在意念上十分接近——出身於藝術專業又崇尚現代主義美學的紀弦很可能曾有所涉獵。

早已練就「反讀」批判文字

的特殊技能

此書中流沙河對十二位詩人的簡介雖然都不長,但既有對歷史背景的陳述考察,也有對文本細節的賞析解讀,屬於較為傳統的評點論述,對於初學者來說確有指南的功用。平心而論,《台灣詩人十二家》中流沙河的評點並不是全然公允的,許多地方流露出陳腐美學觀念的陰影。比如書中指責紀弦「在內容上既缺乏真情實感,又迴避生活的激流,在形式上對西洋現代作品作東施之效顰,結果是二十年間寫出許多虛假無聊的詩。」還斷言白萩的〈皮或衣〉一詩是「美化墮落的詩」,「混同人類於昆蟲」,甚至義憤填膺地指斥:「夫妻隨意瓦合瓦解,造成嚴重社會問題,不去譴責,倒去美化,你做得太過分了,白萩!」好在經歷過文革的「洗禮」,我二十歲時早已練就了「反讀」批判文字的特殊技能——也就是將負面的批評性文字自動翻轉,感受出正面的啟迪性意蘊來——因為正是一首詩觀念或藝術上的突破,才會使評論者無法消化,以致產生牴觸不滿的反應。至少,流沙河全文徵引了他批判的作品,可以讓人獨立思考和判斷。白萩〈皮或衣〉的複雜度恰恰在於它絕非是美化,但又確非表達流沙河期待的簡單社會批判——可見台灣現代詩的精妙之處是當年中國的主流文學視角還無法把握的。

翻開我的這本《台灣詩人十二家》,書裡夾了一疊已略泛黃的紙,上面還有我當年手寫的相關筆記。比如第一頁上有一段記的是:「鄭愁予,東亞大學語文系任教,詩集有《夢土上》、《窗外的女奴》、《衣缽》,融古典於現代。1.弔古傷今的邊塞組曲〈小河〉、〈殘堡〉;2.濃重的浪子意識〈水手刀〉;3.愛情詩〈錯誤〉;4.1957年後老態蒼涼感〈厝骨塔〉、〈右邊的人〉;5.山水詩」。任教的學校顯然寫錯,讓現今的我也好奇這是從哪裡抄來的資料(部分與《台灣詩人十二家》有所重合,但又不全然相同)。打開摺疊方整的紙,共三張,筆記的內容還包括紀弦、覃子豪、余光中、瘂弦、洛夫、林海音、段彩華、朱西甯、司馬中原、柏楊、現代詩運動及其論爭……。甚至在筆記的背面,有我未完成的幾行手寫詩稿。

羅門、林燿德帶來了

海峽彼岸後現代主義的

新鮮氣息

我在復旦大學就讀的後兩年,經由《台灣詩人十二家》的啟發和導引,對台灣現代詩產生了全面的興趣。由於發現未來大學畢業後分配工作的結果與在校成績完全無關,我大量蹺課,讓同學在點名時替我喊「到」(復旦中文系81級全班80人,老師自然認不清誰是誰),自己一頭扎進了圖書館。當時學校圖書館裡有一間「港台圖書閱覽室」,港版和台版的文學類圖書都在這裡,但只供館內閱覽,不得外借,也只在有課的白天才開放。我借閱過的書裡,印象最深的是洪範版的那個系列——包括《鄭愁予詩集I》、《瘂弦詩集》、《羅門詩選》、《余光中詩選》、《楊牧詩集I》……,記得也鑽研過周夢蝶,但忘了是哪一本。數年後的1988年,我遇到的第一個從《台灣詩人十二家》書裡走入我現實生活的是羅門,他和林燿德一起來訪上海,帶來了海峽彼岸後現代主義的新鮮氣息,與我當時從詹明信(Fredric Jameson)1980年代中期在中國的演講那裡所萌發的後現代興趣一拍即合。

1980年代初,我在復旦大學圖書館港台閱覽室苦讀鄭愁予詩集時,更不會料到日後會到耶魯大學成為愁予老師的助教,在1990年代初共事數年,隔三差五地飲酒聊詩。從那時起,《台灣詩人十二家》裡的瘂弦、洛夫、商禽、余光中、楊牧、葉維廉……,也相繼成為活生生的詩人,不再只是紙面上的漢字。無論如何,《台灣詩人十二家》在我二十歲時的震撼感,有如交響樂的陣陣轟鳴,持續迴旋於日後數十年的生活和寫作中,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被遺忘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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