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我刻故我在的讀寫紀事

聯合報 果子離
《求劍》書影。(圖/印刻提供)

推薦書:唐諾《求劍》(印刻出版)

《求劍》以「年紀、閱讀、書寫」為副題,不禁讓人聯想起詹宏志為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作序的頭一句:「可怪的,這一次,朱天文寫出了『年紀』。」這回,早已到了年紀的唐諾,不但寫出了年紀,並且以之回望閱讀、書寫等事。

詭譎的是,面對年歲增長,唐諾雖不免感慨,卻未出現預期的哀嘆,或時不我予的悲鳴,反而宣稱「這應該是近年來在我身上所能發生最好的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何以前朝遺老般牢騷滿腹帶點悲觀,從來不興什麼羅盤指引的唐諾,如今面臨中老年歲,反倒正面看待?此書便是長長的答客問。

本書首篇唐諾即開宗明義說,有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這麼年輕的世界,且一天比一天年輕——咖啡館所見盡是年輕人,商店、行道樹、商品、大樓……皆如此年輕,閱讀到的作者越來越少比自己年長,書中人物也比自己年少。

這裡用的是「忽然」兩個字,早就明顯卻習焉不察,一日忽有所悟,其震撼不在話下。然而察知之後,把年紀元素帶進日常的閱讀與書寫活動,對於文學的評價與鑑賞,竟有了新的視角,眼光變得更加清澈明亮,而能充分享受重讀的樂趣。

因此,三句話不離本行,所謂最好的事,終究落在閱讀之中,似與書本文字之外的世界沒有關聯,但以一整書的量來談論的東西怎麼可能如此單薄?

〈身體部位一處一處浮現出來〉,極富詩意兼具哲思的一篇,便跳脫閱讀、書寫的主題框架,直指生命本質。標題「浮現」指身體髮膚,吾之大患,平時不覺它們的存在,直至骨骼關節、臟腑、眼睛等器官,以衰痛、傾圮、消逝的形式,讓你有所感覺,而這些變化多數不是突發的,他形容,就像黃昏,非常緩慢的黃昏,帶有黑白緩緩層遞交接,光與暗漸漸傾斜轉換的過程,先是衰老,然後病死。萬物皆流逝,你會頹然,但因此認清,反而與這個世界更加親近,形影不離,無話不談。

唐諾是長時間閱讀、持續思索、安安靜靜寫作、社交活動減到最低的讀書人,在系列長篇散文中寫下對閱讀書寫的看法,在相關或不相干的段落中夾註對公共議題的意見,並抒發若干不平之氣。《求劍》寫年紀,寫死亡,但詮釋最好的,還是本行的讀與寫等話題。遐想空間很大的書名「求劍」,放在書寫閱讀座標中遂有了聚焦。奇的是此語出現在敘述日本藝人組合,全書唯一與寫作一事無關卻又篇幅最大的文章中。

唐諾向來不厭其煩反覆解說,卻在此處言簡意賅,歧義性如一首現代詩。

「刻舟求劍」本為負面意思,但愚人蠢事用為書名,唐諾另外賦予特殊意涵。或如書中所述,設若有一天寫作無人聞問,「書寫截斷了通往世界的這條路,書寫的意義喪失殆盡」,寫,只因為自己快樂,成為「生命的一個幸福形式」,或說,文學將愈來愈純粹,只留下文學自己的目標,那麼長年來支撐自己寫作的信念,企圖以著書立說達到的目標,只如煙花易逝,如掉落水中的劍,那麼寫作者的文字呼喚與想望,就是一道道船上的刻痕。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寫作不也是徒勞之事?與愚人刻痕何異?但寫出的每一個字,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分傻勁,一種堅持與追尋,留下的刻痕見證了曾經與劍共存而今人在劍亡的紀事。我刻故我在。

書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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