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張學良,「中國人」, 是條漢子!

聯合報 張作錦
西安事變時期的張學良。 (圖/取自維基)

他晚年寫道:「不怕死,不愛錢,丈夫絕不受人憐,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餘年。」

為其傳奇一生,留下註腳。

近代中國,有三大風雲人物,蔣介石、毛澤東和張學良。蔣、毛左右了中國的命運,而張學良於1936年十二月十二日發動的「西安事變」,卻對蔣、毛的命運發生了重大影響。談中國的盛衰成敗,繞不過張學良。

1928年六月四日,日本人設計了「皇姑屯事件」,炸傷東北奉軍首領張作霖,延至次日傷重逝世,其子張學良繼任奉軍領導人。

當時的東北懸掛北洋政府的五色旗,「皇姑屯事件」使得有「殺父之仇」的張學良,更加了解日本的野心,有意歸順南京國民政府,改懸青天白日旗。就在此時來了一個日本人林權助,到張府「弔唁」。

林權助(Hayashi Gonsuke 1860-1939),日本外交官,「會津藩」出身。1898年「戊戌變法」期間,與伊藤博文協助中國變法維新,認識梁啟超,變法失敗助梁逃往日本。林權助此時受首相田中義一的指派,前來遊說張學良,不要與南京政府走得太近,以免妨礙日本侵奪中國的圖謀。

林權助給張學良開出許多優渥條件,簡直可讓他另成立一個政府,獨立於中國之外。張學良怎麼回答呢?他在台灣1990年獲得自由後接受記者訪問,回顧這段歷史:

那林權助是頭等外交官,他把中國古典書也念得很好。

我跟他說:

林老先生,你替我想的很周到,比我自己想的都好。

他說那很好,但是你為什麼不接受我的意見呢?我說:

你忘了一件事:我是中國人!

林權助知難而退。

「我是中國人」,何其壯哉!中國當時四分五裂,群雄割據,國幾不國,「中國人」張學良,不受日本的威脅利誘,終於使「東北易幟」,在南京的中央政府至少在形式上歸於統一。

張學良「我是中國人」的信念,使他幹了另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西安事變」。這是一樁「盛事」還是一件「蠢事」,那要看誰來評斷。

「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占據了東三省,歸順了中央的張學良及其東北子弟,希望抗日,「打回老家去」。但蔣介石的方略是「攘外必先安內」,不消滅共產黨,就沒法集中力量對付外敵。國軍多次進擊,稱之「圍剿」;共軍不斷敗退,自言「長征」。在此危急存亡之刻,年輕的張學良及其部屬,「思鄉情切」,等不得了,於1936年十二月十二日,乘蔣委員長到西安開會時,偕同他的副手楊虎城,發動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劫持蔣介石,迫其放棄「內戰」,盡早「抗日」。「西安事變」距今已八十六年了,誰能說清楚它終極的影響。

事變期間,中共中央還在保安,而非延安。十二日晚間,消息傳來,毛澤東等人欣喜若狂。十三日下午四時,中共在「紅軍大學」附近草地上,召開三百餘人的會議。後在台灣政大東亞研究所任教的郭華倫教授,當時在紅軍大學教書,也在現場。據他說:

毛澤東此時高呼,1927年「四一二事件」以來,蔣介石所欠共產黨人的血債,現在是清償的時候了。毛澤東接著表示,必須把蔣介石解送保安,交由人民公審,給予應得的制裁。換言之,他主張殺蔣。

不過,十二月十四日深夜,莫斯科共產國際的電令到達,批評中共所持的是報復主義,內戰方針也是錯誤的;這樣的方針,正符合日本軍閥和中國親日派的願望,對蘇聯和中共都是不利的。因此要求中共中央,立即改採和平解決事變的方針。

共產國際的訓令,當然來自史大林的深謀遠慮。誠如共黨問題專家王健民教授,在其所著《中國共產黨史稿》中所指出的:

無論中共如何宣傳蔣委員長「不抗日」、「向日本屈辱投降」,史大林非常明白,蔣委員長必能領導中國抗日,斷不能容其犧牲於張、楊和中共之手,否則日俄之間無緩衝國,受害的將是蘇聯。

史大林對張學良的不悅,非自西安事變始,在此之前,他已否決了張學良加入中共;「西安事變」益使史大林深信,張學良是麻煩的製造者。

「西安事變」對中國有什麼影響呢?有人認為促成了國共合作抗日,爭取到最後勝利。也有人認為因此使垂危的共產黨起死回生,造成中華民族空前的災難。周恩來稱讚張學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張學良字「漢卿」,蔣介石在日記中嘆道「漢卿壞我一盤好棋」、「漢卿誤我大事也」。

不管怎麼說,張學良抗日救國的初衷是無可懷疑的,史學家唐德剛稱他「少年氣盛,忠肝義膽」。西安事變後,蔣介石批評張學良「小事精明,大事糊塗」。張晚年也自承「魯莽,好衝動,捅婁子。」

不過張學良勇於認錯,好漢做事好漢當,事變結束後,蔣坐專機回南京,張隨至機場,堅持要送蔣回去,蔣勸他不要去,他去了反而不好善後,張堅持隨護。到了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等軍事法庭審判張學良,以「圖謀伙黨,對於上官為暴行脅迫罪」,判刑十年,國民政府特赦,但卻是一生幽禁。

「九一八事變」時,張學良正在北平,住在「協和醫院」。事變發生,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寫了一首〈哀瀋陽〉的詩。正當全國軍民哀傷憤慨之時,這首詩成了一顆火種,立成燎原之勢: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

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

瀋陽已陷休回顧,更抱佳人舞幾回。

趙四是趙一荻,後來陪著張學良幽禁大半生,也算有情有義。朱五是政商名人朱啟鈐的第五個女兒朱湄筠,她在「九一八」前夕才完婚,證婚人正是張學良。至於胡蝶是當時著名的電影明星,「九一八」那天她在天津拍戲,不在北平,而且她從未見過張學良,她在《申報》上連刊兩天「胡蝶闢謠」的啟事。

「九一八」事件有一疑問,是誰命令駐軍不抵抗的?外界傳說是蔣介石,但張學良事後直言,是他下的命令,不是蔣;為蔣洗刷了歷史的清白。不過那時任何人都能了解,中國還不是日本的對手。

張學良勇於認錯,不推諉責任。他曾對舊部呂正操說:

我幾十年失去自由是應該的。如果我是蔣介石,我會槍斃了張學良,因為這是背叛啊!但蔣先生讓我活下來,這是蔣先生的寬大。我一生最痛苦的事是蔣先生殺了楊虎城,因為應該殺的是我。

楊虎城一八九三年出生於陝西浦城一戶農家,後從軍,一九二四年加入國民黨,先後任國民革命軍軍長、十七路軍總指揮等要職。「九一八事變」後,楊虎城積極主張抗日,多次面謁蔣委員長要求參加抗戰。「西安事變」落幕,楊虎城解職出國考察,未奉令不得回國。楊虎城在海外期間,迭電蔣請求回國參戰,均未得允准。曾有詩曰:

西北大風起,東南血戰多。

風吹鐵馬動,還我舊山河。

1937年十月底,楊虎城從法回國。戴笠以蔣在南昌召見為由,將楊虎城帶至南昌扣押,後又轉至重慶。

1949年,國民政府行將撤離大陸之前,軍統局「清理積案」,九月十七日在重慶將他全家殺害,除了他本人,包括他兒子楊拯中、十歲的女兒、祕書夫婦及其子、副官及警衛員,共八人。相較於對張學良的處置,對楊虎城未免太殘苛了。

由於大陸局勢的變化,1946年十一月,張學良與夫人趙一荻被解送到台灣,安排住在新竹縣五峰鄉清泉部落。1949年轉移至高雄壽山,在短暫停留近一年後,又回到清泉部落。在深山老林中,與世隔絕,只能閱讀書報、寫作書法、種田、爬山、釣魚等,度過寂靜的山居生活。這段日子裡,他寫了一些詩,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山居幽處境,舊雨引心寒。

輾轉眠不得,枕上淚難乾。

他睡不著,流了淚,是不是對從前做過的事有所「反思」?

1964年七月,國防部政戰系統的《希望》雜誌創刊號上,刊載《張學良西安事變懺悔錄(摘要)》,立時震動各方,《民族晚報》立即轉載,海外報刊也跟著轉發。

張學良在文章中自承:「當時自用自專,為他人利用而不自覺。」他還說自己「立志報國,反而誤國,想救民,反而害民。釀成巨禍,百身莫贖。」

這篇文章的來由,是一九五六年蔣介石撰寫《蘇俄在中國》,要張學良「將西安事變前後事實寫一回憶呈閱」。張給蔣寫了兩封長信,總共一萬餘字,經蔣經國整理定名為《西安事變反省錄》,發給政府重要官員參閱,《希望》摘刊了大約七千字,將《反省錄》改為《懺悔錄》。據說張學良在《民族晚報》上看到轉載的文章,十分不悅,《希望》立即被停刊。外界對《希望》刊出的文字是否與原文完全一致,也有些疑慮。

後來,張學良離開清泉部落,先後遷至高雄西子灣和陽明山幽雅路,可外出旅行、購物、上館子和會客,已能有限度和外界接觸。此時,張學良的「安全」是由時任「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蔣經國負責,兩人也因此結為好友。

在宗教信仰方面,張學良受到蔣夫人宋美齡女士的影響,從原本篤信佛教改信基督教,不僅受洗為基督徒,還陸續讀了幾十年聖經函授課程,取得牧師資格。

在與世隔絕的寂寞中,張學良只有趙一荻夫人為伴,趙一荻則盡全力照料張學良。一九六四年,張學良基於基督教一夫一妻制的教規,在求得住在美國的元配俞鳳至諒解後,與趙一荻辦理結婚手續。

台灣遊客到瀋陽觀光,大概不會錯過「帥府」──老帥張作霖和少帥張學良的故居。在客廳裡,掛著一張放大的《聯合報》第三版,時間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一日,以當年流行的「文藝性」大標題寫著:

卅載冷暖歲月,當代冰霜愛情少帥趙四,正式結婚,紅粉知己,白首締盟

夜雨秋燈,梨花海棠相伴老

小樓東風,往事不堪回首中

和趙一萩結婚是祕密進行,婚禮在台北市杭州南路一美籍人士家中舉行,在場的只有蔣夫人宋美齡,少帥的東北鄉長、考試院長莫德惠,以及總統府祕書長張群,總共十二個人。

1975年四月,蔣介石總統去世,張學良到靈前致祭,寫下輓聯:「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道盡兩人難解的愛恨糾結。

雖然因政治考量,張學良還不能獲得真正自由,但行動、交往漸能自主。如每周至士林凱歌堂做禮拜,偶爾也與親友打牌餐敘,亦曾前往花蓮、阿里山、日月潭、中橫、金門等地旅遊。在人際網絡方面,他與前立法委員王新衡、前總統府資政張群、畫家張大千往來頻繁,遂有「『三張一王』轉轉會」雅號。另外,每逢節慶,蔣夫人也邀請張氏夫婦到士林官邸用餐,互贈禮品。

張學良畢竟曾是叱吒風雲的政治人物,被幽禁多年,政治仍然會找上他。據蔣經國日記記述,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北京曾透過中間人新聞界的曹聚仁,向台北提議,以一九四九年被中共俘虜的前國軍高級將領黃維、杜聿明與康澤等十人,交換張學良,可見中共是多麼重視他,但最後並未「成交」。

張學良愛品評人物,根據他接受哥倫比亞大學的訪問紀錄:

我有兩個長官,一個是蔣總統,一個是我父親。我父親這人,有雄才,大略不如蔣介公;介公啊,我認為介公有大略,雄才不如我父親。一個是有雄才,一個是有大略。

蔣經國就不同,我可以說,到台灣以後,要不是蔣經國,蔣介石就沒有了。蔣先生什麼都沒有,蔣經國還留下點東西,蔣先生留下什麼?沒有。

張學良也不忘品評自己,這是二十八歲時,軍次保定,所撰之自況聯:

兩字聽人呼不肖,半生誤我是聰明。

1947年五月,張學良東北鄉長莫德惠去新竹看他,他寫詩答謝:

十載無多病,故人亦未疏;餘生烽火後,唯一願讀書。

張學良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應是他訪問台南所寫的〈謁延平祠〉,禮讚鄭成功。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義抗強胡。

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台灣入版圖。

這與他早年「我是中國人」的「壯懷激烈」,或可遙相呼應。

1990年十二月,張學良終於恢復人身自由。次年三月,偕夫人前往美國舊金山探視兒女,這是他幽禁五十多年後首次出國,並於同年六月返台。1993年底,張氏夫婦再度赴美探親,之後移居夏威夷。2000年六月二十二日,趙一荻夫人逝世;2001年十月十五日,張學良病逝於檀香山,享壽一○一歲。

位於新竹縣五峰鄉,張學良故居重建後,設「原住民族館」。(圖/本報資料照片)

張學良晚年留下一幅字:

不怕死,不愛錢,丈夫絕不受人憐,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餘年。

為其傳奇一生,留下註腳。

今文觀止 張作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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