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鈞毅/慾望的單人舞

聯合報 蕭鈞毅
「哥本哈根三部曲」書影。(圖/潮浪文化提供)

推薦書:托芙.迪特萊弗森(Tove Ditlevsen)/著,吳岫穎/譯「哥本哈根三部曲」:《童年》《青春》《毒藥》(潮浪文化出版)

托芙的「哥本哈根三部曲」在行文的視角、腔調與節奏感上保持了很清亮的質地。簡直是初冬時還能穿著一件薄外套走在路上的氣溫,你知道天就要冷了,但相信自己只需要多一條圍巾──然而,這般清亮的質地卻是用來書寫不折不扣的驚悚故事,關於成長、認同、愛以及婚姻。以上每一個詞,都夾帶了一個暗不見底的恐怖。

年歲越大越回望,就知道自己能從不少坑疤曲折地走來,其實充滿了大量的僥倖。托芙的文字以帶有距離感的淡然,回憶錄般地書寫「敘事者」的人生,觸目所及的諸多危機與反省,全被她平淡與節制的筆法帶過。這樣的效果使讀者第一次讀不容易馬上從流暢的敘事中發現問題,但若回頭再讀,便能見到她深埋的情感,銳利的警句。我認為這非得是將自身抽離到一定程度,才能達成的態度,而這種淡然,是一種避免把自己全身心過度投入,反而造成節制過頭的「過度」。

但這種過度,或許正是一個寫作者文學才能的表現。

不是每種過度都能收效,也不是任何一類自我剖析都值得深思。

他人的痛苦「只能是」他人的痛苦。我們即使能從讀解與聆聽中感同身受,但書寫痛苦時若不能從中剖出共性──將痛苦的屬性、本質與關聯性切分出來──那便是只能共情、而不能同理的痛苦。沒有任何人的痛苦是可以複製的,但也不是所有痛苦都具有理解的基礎。托芙的書寫帶著讀者慢慢地向一個無光的隧道前進,從明亮走向陰濕與寒冷、青苔和通道內幽暗的回聲;她將痛苦解體為「自己之外」的事物,彷彿敘事者所經歷的是他者的事物,與自己無關;這使得她訴說自己的平靜聲音,變成在自己的耳裡出現的回音,只供自己二次傾聽。

作為自己的旁觀者,托芙更清楚地發現──「『穩定』這兩個字,杜絕了所有明亮的未來夢想。」「青春是暫時的,也是脆弱和不穩定的。青春便是要熬過去,此外,沒有任何意義。」「所有醜陋或不幸,人們都以美麗稱之,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諸如此類的觀察,是她重思生活的目光,也是她殘忍之處:自己是否美麗,如果是,那可能自己是醜陋或不幸的;如果不是,那連醜陋或不幸的姿態都沒有。托芙從《童年》《青春》到《毒藥》一路回望敘事者的一生,她的寫作充滿了對一個女性自小至大的「可能性」的嚮往,同時又敏銳地發現在她身上的諸多桎梏,接著,一切的掙扎都終將變得徒勞。《毒藥》是刺目的書名,也是三部曲的重心,毒藥可以是小說裡實質的毒品、可以是相互利用或彼此冷漠的關係、可以是愛憎分明的家庭、對自己認同的漠然、也可以是關乎敘事者所選擇的目標──寫作。

說到底,上述種種毒藥的成分,全都得建立在敘事者揮之不去的「慾望」上頭。她究竟慾望什麼?愛或是寫作?寫作後的功成名就?受到肯定的虛榮?或是藝術鑽研的心理成就?讀完三部曲,我想托芙為敘事者布下的「慾望」,其實只是一個名為「慾望」的陷阱,那裡頭是空的。那並不是「非得要做某件事」才能滿足的慾望,而是「只能不停做些事情」才能驅動的慾望轉輪──她渴望的是許許多多際遇、感受、觸碰所綜合起來的體驗,是可以被許多名詞取代的慾望,比如愛,比如傷害。

「我們擁有愛的權利……也給予了我們傷害他人的權利。」敘事者再清楚不過這件事了,其實完全無需從她新遇的伴侶口中才明白,但是托芙還是得借他人之口,才能讓敘事者保持自己的「一無所知」,真的傷害他人的時候,才能得到清清白白的快樂與痛苦。

我想,上頭所引的一段話很好地描述了敘事者的生存姿態:「所有醜陋或不幸,人們都以美麗稱之。」我無法評價托芙所寫的敘事者,是屬於醜陋的那塊,還是屬於不幸的那塊,但我都樂於以「美麗」來稱呼她的生活,即使其中真的痛苦萬分,以至於觀看的讀者都像是從手指縫隙佯裝自己不忍卒睹,卻偏偏又心存僥倖般地滿足。

托芙比許多人都還要明白,文學具有的這類虛偽特性。

書評〈小說〉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