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文蔚/安撫傷痛的吟遊詩人
推薦書:陳昱文詩集《還在》(島座放送出版)
二○一三年我企畫編撰的報導文學《臺灣的臉孔》一書出版後,你在我研究室的長桌另一頭,向我道謝:「謝謝老師出版了這本書,紀錄了羅慧夫醫師的故事。」
我望著你的臉,瘦削的雙頰,嘴唇上雖然望不見小裂縫,但總是發兒化韻時有些遲滯,於是我問:「你也是羅慧夫醫師療癒的兔寶寶?」
你點點頭,接著說出了童年時期,接受手術的辛苦歷程。我知道一定很疼痛,只是在回憶中,手術後上唇還有微微的凹陷,成為家人心中的負疚。親人的這份自責,讓你心中隱隱作痛。
我當下鼓勵你,一定要為羅慧夫醫師留下一首詩。你信守承諾,寫下〈中山北路觀楓懷Noordhoff──致羅慧夫〉一詩,歌唱出一位美國醫師越洋來台,開創「自殺防治中心─生命線」與「唇顎裂暨顱顏中心」,首度引進了防治小兒麻痺症的沙克疫苗,並以高超的技藝讓病人不留下結痂的「紅白線」,為島嶼的醫學樹立了多重典範,你讚嘆:
你引進沙克疫苗,與彌平「紅白線」的刀法
使島嶼對自卑產生免疫力。對你而言所謂妙手
就是讓擁有唇顎裂的兔寶寶們
的笑容爆成春天的花香
你把自身的傷痛轉換詩,詩猶如一把手術刀,更是一片止痛藥,驅趕走病痛與憂鬱,帶來純真與無憂的笑顏。
我知道這並不是你創作詩的開端,和同年齡的詩人相較,他們善於挖掘內心,動員繁複的象徵,而你卻樂於在田野踏查中醞釀詩。我開設的採訪寫作課堂上,每位同學要認養一個社區,以一個學期探索與觀察,你挑選了距離學校十三公里遠的米棧,到海岸山脈下探索社區營造的動態,繳出了許多精采的新聞報導。而你也如吟遊詩人一般,歌唱出〈米棧村故事〉,道出了一位獨居的阿美族老婦人,哀哀無告的生命故事。
在歐洲中世紀的田野中,凱爾特吟遊詩人(Celtic Bards)為部落頌詩,豎琴上的歌音符流動著傳奇與歷史,傳承文化,守護信念。你也樂於在花東縱谷中安身立命,閱讀、教學、訪談與紀實,你的詩不斷再現真實,帶領讀者逛「尼谷那書房」與「時光1939」,道出獨立書店經營的不易,更娓娓道來店主人守護弱勢文化的堅持:
愛不是以輸送帶包裝的超商、咖啡廳
是傳向巷弄的菜車播音
是部落青年回溯神話山巒的成型
是一小片刻安靜讓村史匯集
讓光對著光說我還在這裡
顯然你也期待自己成為一束光,照亮學生的眼睛,讓花蓮的孩子相信書寫故土的歷史與文化,是無與倫比的美好與珍貴。
在二○一五年你獲得第一屆臺灣詩人流浪計畫,懷抱著忐忑的心情,遠赴香港,在街市、茶餐廳與雙層巴士中,體會市民生存的困境,你也正開展《羅盤》詩刊的研究,訪談詩人成為你的功課,你也寫詩紀念這一段難得的文學因緣,更見證了不是那麼勇敢的你,憑藉著一股傻氣,以堅持與務實,走向彼岸,留下詩,更完成了精采的碩士論文。
吟遊詩人進入了花蓮高中任教,你在教學之餘,一度要負擔沉重的行政工作,我很擔心你會放下寫作與創意。我見你累,為你打氣:「不要總想著累,行政工作也能實現一些理想。例如,辦一些文學活動,讓校園多些文學思考,其實也滿有成就感的。」你果然很有行動力,結合志同道合的老師們,把停辦一陣子的「花蓮高中文學獎」復活了,讓這個曾經培育出楊牧、王禎和、陳克華、林育德等作家的美好校園,再現了文學的新芽。
你更把在香港中文大學見習到的文學走讀,帶回花東縱谷,讓在地作家作品在課堂現身,和歷史科以及生活科技科的老師一起合作文學走讀,讓學生閱讀楊牧、王禎和和花蓮作家作品,製作手工小書,拍攝今昔參照的影片,讓花蓮文學鮮活閃現在學生生活中。有天我在《聯合報》「校園超連結」單元裡,讀到你寫的〈踩踏出太平洋臨港線的小旅行〉,學生一路朗讀作品,讓文字和風土一起流淌在旅程中,旅行最後參觀了一間獨立書店,你說:「隔日有孩子特地到書店找老闆聊天買小說,談論自己的寫作夢,這讓我開心不已,好像整個旅程還在他的身上繼續行進。」文學能成為中學生的地圖,指引更多青年吟遊詩人走向山風海雨,真好!
《還在》中〈凝視青春──為花中多元選修課的創作者而作〉一詩,把學子在花崗山樹蔭下的寫作夢,細細描寫,溫暖道出:「踩踏出相信幸福的/眼神。翻飛為孩子/不怕小錯的純真/漫漫時光中」,讓人羨慕這些小作家,有機會把握青春歲月,開展寫作的探險。也期待你持續在生活中充滿創意與實踐力,讓閱讀、公益與旅行成為詩的養分,安撫人們騷動著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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