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電影院的,還是你的夢:聊及巴舍拉《空間詩學》

聯合報 黃以曦(影評人)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1884-1962)。(圖/取自網路)

客席主編導讀

 朱嘉漢(小說家)

我們是否都有過一種經驗:自電影院走出,被外界的光亮喚醒,彷彿跌回了現世,因而惆悵?電影發明後,經常與夢與回憶相比。經過一個世紀,科技演化,整個世界的現實與虛擬的概念翻了多回,有時虛構預言了未來,有時現實比虛構還離奇。黃以曦將巴榭拉《空間詩學》的細節為線索,重新對照觀影經驗,在後疫情的時代,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價值,什麼還停擺了,什麼還在運轉著,以疏離卻黏著的溫柔,談論了一遍。本專欄以陰翳為始,又以幽暗為終,裡與外,現實與夢,並非單純的巧合。若站在巨人的肩上能看見什麼,在我們的時代,或許這樣的角度,適合最需要看見的,是時代中的我們自己。

▋一段取代性的人生

我在電影院裡。但電影院究竟真的有什麼了不起嗎?大銀幕有那麼重要嗎?

我常想著這些問題,我並沒有答案。然而,當離家、出門、去到一個有其特定且堅硬規則的處所,變得越來越是件勉強的事、刻意的事,這樣原本或曾經可能行禮如儀的選擇,開始被充分意識和疑問著。每次每次地,時時刻刻地。

電影院,很大,是個巨型洞穴。要進入這個洞穴,會通過窄小的入口。窄小,只是相對的概念,是之於銀幕和座位群的廣袤。儘管容許觀眾瞬間湧入的門仍是恰當的尺寸,但穿越、進入之後的身體感,都提示了我們來自一個有限的世界,有限的視界。

可這個「大」的概念,又是被其包覆性、甚至是幽閉性所重新給定輪廓的。身體所居處的每筆邊線俱擴充、退後了,可那些盡頭明顯可見。當門被關上,則我們所在的,會是一個既原始(才會有這樣屬於大自然,而非人類的尺度)又人造(溫度如此均勻,空氣是被調和過的,光線與聲音都穩定而安全)的孔穴。

古老人們鑽入一處山洞,以和外頭狂風暴雨斷然割開,進入電影院,亦是和外頭的時間和空間,也就是原本流動不止的我們的人生,一刀兩斷。確實是如此,因為隨後在我們面前上演的,將會是一個,從頭開始的故事。

從頭開始,直到結束,在結束之前都不停止。正是一段取代性的人生。

《空間詩學》中譯本。(圖/張老師文化提供)

▋空間本身就是神

有本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書《空間詩學》,作者認為空間原本就有神,這個神,不是人帶進來的,而是本來就在那裡的,或者說,空間本身就是神(所以,反而是人走出空間後會帶著這裡頭的神/被染上那個神,然後離開)。每一種空間,會蘊養出獨屬的神,有時,那關於很剛硬的元素比如物理構成,有時,則牽涉到它的存在指涉的特定的與之相處連帶。

你走進地下室和閣樓時會湧上什麼感覺嗎?你以為這和你過往生命經驗有關嗎?專注思考家屋本質的巴舍拉說,不,你會有的感覺,與其說和你有關,不如說都來自於空間。「地窖,……家屋的暗部,分擔了隱藏在地下的力量,在地窖所作的夢,跟深淵裡的非理性呼應協調。」巴舍拉說。

「(同樣承裝著家屋裡的恐懼,分布垂直兩極的閣樓與地窖卻有不同意義)在閣樓上,恐懼容易被理性化,但在地窖裡的恐懼並非如此明晰可辨。在閣樓,至少有白天可以將夜晚的恐懼趕走,但在地窖,總是黑漆漆的,即使拿著蠟燭下去,都可以看到在黑牆上舞動的暗影。」

▋抽屜是人類心智的基礎,衣櫥是記憶之鄉

《空間詩學》裡的空間也包括器物,每個隔出自己空間的物事都生產意義,也暈染地造成影響。巴舍拉寫抽屜,引亨利‧博斯科(Henri Bosco)的小說段落,指出比起將人的知性比喻成分類的檔案抽屜格櫃,或許更應該反過來,「檔案抽屜格櫃本身具有一種知性……,每回經過,都心滿意足地凝望,那是一件可倚賴、可信賴的東西:它的比例完美,每個細節都經實用性腦袋精密設計與丈量,此物替代了一切,替代了記憶,也替代了知性,……這個立方體容納的不是模糊或不可捉摸的東西,一旦曾放進什麼,我們將百萬次地重新發現它安然在其中。四十八個抽屜啊,足以珍藏知識已各安其位的世界──抽屜是人類心智的基礎。」

那麼衣櫥呢,「每位傢俬的詩人,就算他沒有半件家具,也知曉一座老衣櫥的內部深不可測,因此絕對是一處私密感的空間,不對任何閒雜人等開放……衣櫥存放著秩序,這個秩序中心護衛著整個房子,以抵抗無限的混亂侵襲……甚且記憶著家族的過往歷史。(染著薰衣草香的衣縷床單)隨著薰衣草的出現,季節的遞衍進入了衣櫥,重回記憶之鄉,美夢等待,『衣櫥,充滿回憶引生的緘默騷動』。」

巴舍拉的《空間詩學》改變了我進入一個空間、接近一樣器物時的意識和反思,它們不再是待填空的蒼白,不是功能預設的工具,它們在成立之際、在屬於它們的時間,以及它們和其他事物相處(包括人)相處過程中,長出了神,綿密叢結,吐露自己的心思,亦渴望和每個到來的人達成新的平衡。

然後,我們帶著那裡的神走,它們也將獲得我們給出的刻印,繼續變得更為豐厚,或也許也有一點點轉向,的不同。

1957年初版《空間詩學》。(圖/取自維基)

▋空曠和滿座的戲院,

是兩個不同故事

回到電影院,繼續在電影院。發現除了那個紅色的腔室會說話,腔室的密度,亦欲言又止。

漫長的疫情裡,空曠不再是電影院的例外。空曠和滿座的戲院,本身就是兩個不同的故事。空曠的戲院。如人們各種戲謔或惋惜嘆說「今日(差點)包場」:那些電影院裡幾乎沒有人的時候,巨大繁複的機具讓人感到抱歉:難道我值得整個世界為我運轉嗎?我忍不住想。

像空無一人的遊樂場。霓虹的串燈該為我點亮嗎?卡通人偶還要輕快穿梭蹦跳嗎?爆米花的機器已啟動,摩天輪在我還沒走近時就開始瘋狂旋轉。就像那樣。在那樣的電影院裡,如果我提早進來了,是不是廣告和預告都可以快轉?而如果我遲到了,正片該不該等我一下?

空曠的席座提示著「該在的人們都沒有來」,而什麼是該在的人?被誰在怎樣的標準認為該在?他們曾經是在的對吧?所以才為這些人,與這個數量的人,準備好了位子?可他們為什麼沒有來?這周末晚餐後那個時間,會來嗎?換一檔電影才會來嗎?還是永遠都沒有要來了?

而如果他們有各種理由沒來,我為什麼會來?我為什麼還在?

▋進入一個微型世界

看電影,是一趟煞車壞掉的高速火車,我們可能關心無限的無限風景,也可能關心什麼時候能停;看電影也是一場旋轉木馬的經驗,甜美的,無害的,一直轉一直轉。可無論是哪一種,電影院的尺度之於此,真是剛好的嗎?還是太大了?

我的心有多大?我的夢有多大?我想要時間軸可以怎樣無拘束地展開?而地平線可以退到多遠?一個人的電影院會讓我耽溺在這種狂喜。那麼奢侈、那麼快樂,以至於我都沒發現其實我超出了電影……不,我是說,銀幕的尺度。

電影院經驗。《空間詩學》有個章節寫「微型」;這個「微」,是「具體而微」的「微」,因此是「大」的,一個什麼都有的豐饒世界那樣的大。

「進入一個微型世界,意象立刻開始充盈周遭,變大,脫逸。巨大源於微小,並非透過相反事物之間辯證關係的邏輯法則,而是歸功於從所有空間向度上必然關係的解放,一種具有想像活動的特殊性格的解放。……極小的事物,無異於窄狹的大門,開啟整個世界。一件事物的細節可以是一個新世界的信號,這個世界就像所有的世界一樣,含納著巨大感(grandeur)的質素。……微型世界是『巨大感』的庇護所之一。」

《空間詩學》指出一條路,在閱讀、重讀與反覆重讀地,在將自己拋遠乃至於縱情耽溺,以及將一切收受誇大與極大化的過程中,人們終來到一處巴舍拉稱之「日夢」的幻象──原本結實的主體被消融、解消,一齣新的關係得以竄出地建構成立,由此觸發更多的想像,亦是所謂的打開詩意空間。

電影院或許是絕佳的演示之地,有效阻絕了外頭漶動的時空,從零開始的夢與命運;我們從摸索著練習,到嫻熟而當然地和空間來往著這樣的遊戲。詳細地爬梳,也被承接。私密地圈圍,以及浩瀚與迴盪。

巴舍拉要說……,「意象不願讓自己被測量。……夢者變成自己的存有者,因為他消融在自身意象的整體空間,或將自己幽禁於意象所造的微型世界。」

站在巨人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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