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芳華/想家

聯合報 莊芳華

我們生活的家園溪州鄉,原本是介於東螺溪與西螺溪之間的沙洲浮覆地。超過我們頭腦可以想像的古早以前,這兩股滾滾水流,由東往西以扇形開展,在日月、江河的滔滔沖刷之下,沃土沉積形成寬闊的彰南平原。

漢族先民尚未在這裡拓荒,墾地,種作之前,這個面向海洋的平原三角洲,曾經是海岸沼澤濕地與內陸丘陵山區的交會處,蘆荻、竹叢,闊葉灌木林交雜混生。紅毛人尚未登島之前的先住民,在林木間營造生活家園,獵人在闊葉林間追逐呦呦野鹿,迅捷的身影,穿梭在蒼蒼莽莽的樹林間,眾生群聚的平原,日日生活,如置身在生態雲集的鬧市。

這種生活方式,超乎我們的理解,好像一則古老的傳說,藏在泛黃的文獻資料中。然而那卻是真實存在過的故事,從時間的軸線上來看,距離今日並不久遠。短短數百年生活變遷,就能把千萬年歲月孕育形成的原生生態快速消滅,即使有一些出現於古生代時期,能熬過冰河試煉,仍活存下來的物種,被我們稱為「活化石」,在現代的環境下依然艱困的存活,成為我們緬懷過往的證物,但是生態歷史零零落落,是難以辨認的過去式。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近百年間,漢族人為了追求生命更穩定的溫飽,戮力開發農耕事業,原生闊葉林平原,逐漸轉變為生產糧食的農田,進步的農耕事業,供養了居民生存的飽足,也大大改變了生態狀況。

早期農民的力量微薄,順天應地耕作,供養世代生活。往後的精耕農業,追求經濟發展,必須衝高生產力與收成量,才能符合商業效益。大量施用化學藥劑的所謂「慣型」農法,讓那個曾經,人類與林野蟲、魚、鳥、獸、蝠、猴共生的生態結構,徹底瓦解了。

我的丈夫吳晟家族,世代務農。他的成長經歷,正好是台灣農村生態急遽變動的年代,眼看曾經生機豐美的家園,如何在時代的潮流下,變成物種單調,生態貧乏的現代農村的。我們總覺得那個眾生命熱鬧滾滾的老家不應該消逝。期望能在自己生活場域上,留住些許多元生態,再創造一處眾生物能共存的適居所,即使只是平原上的一個「小樣區」也好。

讓豐美成為日常,是我們一家人共同的理想。而戮力實踐,是讓理想成真的路徑。因此,2001年,吳家人接受林務局輔導,在自家兩甲多農地上,開始實施平地造林,想像單一化的平原農鄉上,誕生一處森林小樣區,將會把豐饒的自然生機召喚回來。

▌逆境而行

任何一處荒野,一片自然林,都是無數歲月、雨露、水文、土地複雜交織之後的積累。森林的形成,必須先有漫渙的水流、悠遠的歲月、靜默的土地上,才會產生生命的騷動;有了濕潤的土壤,才會有地衣、苔蘚被覆的地表;有了鮮綠的地被,才有蕨類、草族的滋生;有了耐蔭的草蕨,才會有血桐、白匏子、構樹等先鋒性植物茁壯;有了定根展葉的生態先鋒,才演化出堅實強壯的原生好木。那些如今被視為地表活化石的殼枓科闊葉林,堅挺的柏、檜等針葉林,不都是長年熬過冰河期試煉,才演化成功的嗎?那些庇護過生民食衣住行的楠木、樟木、烏心石,地底下的所有根系,都有過一場又一場激烈的競爭,都經歷長長久久演化年代,才成為今日生態適應者的。今日尚留存於台灣山林,例如司馬庫斯、鎮西堡、棲蘭山等地方的原生巨木,都有上千歲,但是把這些千年巨木,放在古老地史來觀看,那只是億萬年土地演化後期,才出現的「年輕」物種。生態的宏偉,唯上蒼的大能才能蘊育,豈是哪個人類有本領去建構起來的?

地球上,所有遭受人為更動的任何小變動,大自然都必須耗費很大的演化工程,才能稍稍彌補。原生莽林一旦消逝,僅僅靠單薄人力經營,不是輕易可以補救回來的。

當初,吳晟決定把良田轉變成造林區時,我和他之間是有很多猶疑與爭論的。看到林務局配撥給我們的小苗木,每一株都幼幼嫩嫩,身高不到半公尺,與心中一大片巨木森林的想像,很難連結。面對空空蕩蕩的田土和不可預期的時空變化,實在不敢有任何願景想像。

實施人工造林的我們,只能把苗圃上人為培育的小樹苗,直接種在土壤裸露的農田上。這些未曾經歷自然演化鍛煉的小苗,種在缺乏健康地被呵護的土地上,生長更為艱困。人類為了挽救已經被破壞的原生生態,即使願意耗費很大的心力去復育,但所獲得的生態成效,比起自然力在歲月中演化的成果,還是非常薄弱的。我們努力實施的人工造林工程,只不過是逆著生態演化流,所進行的補救之道,努力在被剝削過的土地上,介入性植栽,想像溫厚的大地,並不計較人類的過錯,也能繁衍出偉大的巨木來。

造林之初,正是植栽市場生意興旺的年代,但我們沒有跟隨當下的市場風尚,沒有選擇價值正夯的針葉木作為種植考量,只想要恢復平原的闊葉林,選擇烏心石,毛柿,櫸木,黃連木,樟木,土肉桂等等,低海拔生態慣常生長的闊葉林木,種下3000株小苗,每一株幼苗,都乘載著我們的期待。土地何等奇妙,林木一旦定根成長,荒土也開始滋生甘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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