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文豪爸爸和他的兒子(上)

聯合報 簡媜
文豪爸爸和他的兒子(上)。(圖/何小芬)

有一句台語俗諺令我提高警覺,「歹竹出好筍」。

童年時逢颱風掃倒竹叢,我母手持柴刀,一面清理斷竹一面將細嫩部分切下,淡黃筍圈泡在大臉盆裡,汆燙殺青後,以蒜頭辣椒醬油糖炒熟,嫩筍美味、粗筍如嚼牙刷當作洗牙,屬風災特色小吃。生活經驗連通語言學習,我以為「歹竹出好筍」描述的就是災害之後亂竹藏美味之事,某次使用此語炫耀己能,竟遭到斥責,意思是:你一個小孩懂什麼,怎能論斷人家長輩?

「好筍」是好話,「歹竹」不是。若明白此語在讚揚子女之優而貶抑了父母,當能體察話中有幽微成分可能引起當事者不悅。既有上言「歹竹出好筍」,必有下句:「好竹生痀崙」。「痀崙」,台語音如「估崙」,痀僂(ㄐㄩ ㄌㄡˊ),駝背也。竹貴直,若生出彎竹,當屬劣品。「歹竹出好筍」言父母不優不德,「好竹生痀崙」指子女拙行劣跡。這種夾帶暗箭的話只適合當事者自嘲,旁人吃筍就好,不宜評論竹叢裡的家務事。

然而「道理」一向是鞭策他人容易要求自身甚難。近日重讀古典詩詞,無意間關注一位文豪爸爸的父子關係,竟也在竹叢裡鑽來繞去,被好竹歹竹的意念糾纏。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別人,是杜甫和他的兒子。

杜甫辭世距今一千二百五十二年,我們這一輩四五年級生至遲在青少年期必會與他相遇。從「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朗朗上口化入血脈。如果有少年不識杜甫,可直接判定為中輟生。除非不用中文,否則,杜詩這座文學國度數一數二的百岳大山不可能不攀登。誠如其登泰山詩〈望嶽〉所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讀杜詩是一種啟蒙,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視野與境界自是不同。不同年齡與閱歷讀杜詩各有所獲,愈是亂世、歲晚愈能讀懂杜詩裡的沉痛悲鬱。

人不能選擇父母更無法自所屬時代脫逃,「詩聖」、「詩史」雙稱的杜甫(712-770),其一生路徑與大唐帝國由盛而衰的時間表相符。

玄宗天寶十四年是我輩當學生時牢記以應付考試的一個年分,這年十二月中旬(西曆)發生驚天動地的「安史之亂」,一腳把帝國從盛世位置踢入永劫不復的深淵。杜甫當然不知道將有一場腥風血雨席捲而來,然而就像天災前某些動物有所預感,大難將至,純粹且敏銳的文學心靈就像探測器亦有所感知。政局飄搖、「安史之亂」即將爆發前,歲暮天寒地凍時節,四十四歲仕途坎坷、謀官十年剛得到一個虛職的杜甫,打算離開長安回到家人暫棲的奉先縣——一年前為了避水災引起的大饑荒,他把妻兒留在偏遠的奉先縣自己赴長安「找工作」。此時算是有著落了,他想回家一趟。

疲憊沮喪的詩人三更半夜出發,乘車、騎馬,薄衣舊襖、指頭凍僵,在體感溫度可能只有攝氏零下十度的酷寒中趕路,而家中等著他的卻是一樁悲劇。極悲至痛需要抒懷,詩人將旅途中、返家後所見所感寫成〈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長詩,叫百代千年後的我們與他同哭。

這首詩太重要了,幫助我捕捉被譽為「詩史」杜甫的文學心靈——如同琥珀裡藏著白堊紀恐龍遺骸般,他把唐朝政局崩壞、百姓疾苦凝結在詩內像一座琥珀礦脈。詩中讓我低迴不已的有兩部分,一是寫凌晨時分途經驪山(上有華清池)所見及評議:「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音樂聲充塞天空),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這一大段抨擊朝政腐敗的詩句堪稱聲嘶力竭,收筆於千古恨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筆力如劍,挑筋刺脈,這是做臣子的杜甫心中第一恨。其二,寫返家後所見:「入門聞號咷(大哭),幼子餓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一踏進家門,抱起兒子瘦如皮包骨的屍體,做父親的哭喊:「慚愧啊,我這個無能的爸爸,沒能讓家人溫飽,兒子才餓死。」這是做父親的杜甫心中第二恨。

杜甫有個兒子餓死,早年讀杜詩留下這記憶。然也僅止於此,杜詩太偉大了,捧讀其大旨宏論如「三吏三別」、〈秋興八首〉等猶不得閒,豈有餘力關注私領域。直到近日重讀,心境似閒雲眼光如野鶴,除了對人格特質、文學心靈感興趣,也想推門而入,看看柴米油鹽還剩多少,牆上掛的是哪幾件苦惱,專找過去忽略的小主題,譬如作為丈夫、父親的杜甫是個怎樣的人。

杜甫何時結婚是個謎,有說三十歲、四十歲的,妻子姓楊。他是個情感真摯的人無庸置疑,但實在不夠浪漫,根本不想跟他過情人節。寫給妻子的情詩極少,〈一百五日夜對月〉、〈月夜〉少見地書寫思念,但略嫌清淺,比不上寫給同父異母的弟妹們,譬如〈月夜憶舍弟〉名句:「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更別說十首接近情詩等級、寫給李白的詩,杜太太若要吃醋,需宅配一打給她。此外提到妻子大都裹藏在記述顛沛流離的詩句中,如「妻子衣百結」、「瘦妻面復光」,有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窘迫感。實言之,做杜甫的另一半,柴米夫妻的成分大過心靈伴侶,肩上放的是百斤擔,不朽詩藝、崇高人格那是給後世享讀、景仰、寫論文拿學位——這學位難拿——交到杜太太面前的這個丈夫,沒能給她三餐溫飽、一榻安穩。若要票選古代詩人詞家的「十大苦妻」,杜太太有望入選。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杜甫對婚姻忠誠。洪業先生《杜甫》一書提及有人戲稱詩人的生活由三個「W」組成:酒(Wine)、女人(Women)、文字(Words)。杜甫是個例外,他的三個「W」是:憂慮(Worry)、酒、文字。妙喻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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