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256分之一——《他還年輕》文學紀錄片觀後感想
1.
「2021台北詩歌節」(策展人詩人鴻鴻、楊佳嫻),10月10日下午一點半,閉幕活動,在光點台北電影院特別放映《他還年輕》文學紀錄片。我受邀去觀賞。
《他還年輕》是「目宿媒體公司」策畫、「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III,文學家紀錄電影之一。
這一系列紀錄片,2011年推出第一波,六位文學家六部影片;第二波大約在2015年12月面世,再度發表七位台灣及香港文學家的故事,合計記載了十三位作家的文學創作生命歷程。
2021年再陸續推出第三波。《他還年輕》即為其中之一。
我是這部紀錄片的傳主。但我和現場觀眾一樣,直到這時才看到影片。我的心緒翻湧不已,百味雜陳。
這部紀錄片導演,是我年輕好友林靖傑,他曾經榮獲時報文學獎與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文學根柢厚實,我們已有二十年情誼,彼此相當熟識,他對我的文學,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整個拍攝過程,我的角色很明確,這是導演的「創作」,我將自己定位為提供素材的「演員」,儘量配合導演的要求,配合攝影師的指示,幾乎不參與意見。
拍攝完成後,剪輯製作,我不過問;導演顯然也沒有徵詢我的意思。
不過,聽說導演交出成品之前,多次和目宿媒體、這部影片的出品人、製作人、監製、顧問、影視界專家等人士看初剪,不斷討論,聽取大家意見,再作修剪調整。
偶然和幾位看過初剪(或試片)的專家學者見面聊天,我忍不住向他們探詢,有沒有我預期中的「某些」情節,得知我和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幾位至親、知友,難得的互動,花費不少時間去拍攝,卻「好像沒有出現」。我向導演求證、「爭取」,導演耐性說明未能剪進來的考量,我可以理解;但正式看完影片,這些我在乎的畫面果然一個鏡頭也不見,坦白說,還是不無「失落」之感。
例如越南行。我認為意義非凡。
我第一次出國,是在1980年,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工作坊邀請,作為訪問作家,為期四個月,文學信仰、國族認同等思想受到嚴重衝擊,返國之後,諸多因素,不再接受國外任何邀約、也不出國旅遊。
直到2018年(相隔三十七、八年),文學知友陳益源教授促成,越南河內國家大學阮秋賢、阮青延二位教授,合譯了我的詩文,出版越南文版《甜蜜的負荷》,預定在河內大學舉辦新書發表會、學術討論會,邀我去參加。
這時我們的紀錄片已經拍攝了一段時日,我決定再度跨出國門,陳益源、林明德教授、國立台灣文學館副館長、目宿代表李佩芝……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三、四天越南行,拍攝團隊全程跟拍,不只拍攝了盛大的新書發表會,也拍攝了二位翻譯者的訪談及越語朗誦……;乃至於台灣文學館出版中越文版《甜蜜的負荷》,在台北齊東詩舍舉辦新書發表會,二位翻譯者特地來台參加,現場朗誦越文〈負荷〉詩作;並安排來我的農鄉走走……。
影片中,一個畫面也未出現。
其次是2019年9月,導演特地安排名為「重返愛荷華」美加之行,最後一個行程,到華盛頓D.C.,大哥家、和遠從智利趕過來的大妹夫婦、從紐約過來的小妹夫婦,相聚一整天,全程拍攝,很多情景都很珍貴。我們父母是鄉間農民,父親又英年早逝;大哥對於我的學業、知識成長,影響甚大。
可惜,影片中,一個畫面也不見。
我很世俗,很在乎人情義理,往往超越藝術講究。但這畢竟是導演的作品,我當然必須尊重。
其實,導演真是煞費心思,斟酌再斟酌。
《他還年輕》紀錄片特映會後,有一場座談會,詩人楊佳嫻主持,導演林靖傑和傳主本人對談。我穿西裝出席,這是我在紀錄片中很少見的裝扮;楊佳嫻一襲紅色洋裝,非常美豔亮麗。表示我們都很重視這個場面。
我的發言主要是談拍攝的辛苦。
回想我們這一組從2017年秋季開始拍攝,到2020年秋季,三年實際拍攝工作天,超過一百天,每天平均以六個小時計算,合計至少三萬六千分鐘,而我們這部影片141分鐘,就是說,只用到256分之一,捨棄了256分之255,成本效益實在太低太低,珍貴畫面何其多,如何取捨、如何剪裁?可知導演有多煎熬。
據導演說,這是正片;另外還剪了副片,約六十分鐘,又稱為花絮,比較輕鬆溫馨的故事,包括我在乎的那些親情、文學情誼畫面,會出版DVD,正副二片,爾後可以一併觀賞。
2.
拍攝這部紀錄片,我收穫最大、最感謝導演的是,支出預估之外的超額經費,帶我再度跨出國門,繼越南行拍攝,2019年9月,安排了二個星期、名為「重返愛荷華」美加行程的「劇情」。
首站是加拿大溫哥華,拜訪瘂弦老師。
我從年少熱愛文學,學習寫作從不中輟,非常幸運,每個階段,都有前輩厚愛、多位友朋扶持、年輕朋友喜歡我的作品。其中,交往最密切、提攜我最多的前輩詩人,是瘂弦,我尊他為師。機緣之外,應該是性情相近吧!以前有一陣子流行什麼星座,才「發現」我們同屬猴、同是處女座、又同是A型。真是巧合。
瘂弦老師從聯合報退休之後,舉家移民加拿大。最近這些年,年事已高,不宜乘坐飛機長途跋涉,已多年未返台。
傑導探悉我對瘂弦老師的想念,「重返愛荷華」行程,特別加上溫哥華這一站。
老師和大女兒小米(詩人鹿苹)、女婿同住,生活有照料。
我們在庭院喝茶、聊天;在老師平日散步的樹林走走,千里迢迢來相會,我們都很珍惜,每一個情景,深深收藏在心底。
終須一別。我們相擁互道保重話別時,情緒突然崩潰,再也忍抑不住。老師一面說,再來玩呀!一面頻頻拭淚。
我聽到小米在旁邊輕聲說:不准哭!
我趕緊轉身快速走近車旁,坐進車內,強忍哭出聲,久久哽咽。
只因我們都清楚,瘂弦老師已不宜乘坐飛機,而我從不出國旅遊,不太可能專程到溫哥華,這一別,何時再相會?
離開溫哥華,飛往美國,首站舊金山,拜訪加州明德大學蒙特雷國際研究學院教授陶忘機(John Balcom),他即將出版中英文對照版吳晟詩集《My village》。這是我們初次見面,特別驚喜。
陶忘機的家,簡樸清靜雅致,多座書櫃是主要「裝潢」。夫人是台南人,溫婉樸實,備感親切。她也是文學人,也從事翻譯,在台灣出版過多冊英翻中小說。
我們到地下室陶忘機的書房做採訪。導演問他這冊詩集翻譯多久?陶忘機笑了笑,要導演猜猜看,導演回答:大概二、三年吧?陶忘機笑意更濃,揭開謎底:翻譯了三十多年呢。接著說明,原來三十多年前,陶忘機來台灣讀書,接觸到我的詩集《吾鄉印象》,就很喜歡,回美國後開始翻譯,陸續發表在《中華民國筆會》等翻譯刊物。1994年已出版了一冊英文詩集《My Village》。
得此知音,何其幸運。
「重返愛荷華」,我們在機場租車,直接開往愛荷華大學,當年「宿舍」名為「五月花」公寓大樓。
雖然不是近鄉情怯,心緒確實不斷掀起波瀾;每一處景物,大致依舊,都湧現太多回憶與感懷。
導演依據我1981年發表的組詩「愛荷華家書」,安排拍攝的場景。
我們拍攝當年居住的房間,念詩、凝望窗外景色;拍攝大樓前面,我每天散步的那片樹林;拍攝樹林旁側,環繞愛荷華大學的愛荷華河流(驚訝發現仍然魚群滿盈、跳躍);去拜訪國際作家工作坊中心主任、副主任,談他們認識的台灣作家;當然一定要去探望聶華苓。
華苓老師的家,在五月花公寓大樓不遠處小山坡上。老舊了些,但沒多大改變;像華苓老師,確實老了不少,但仍笑意盈盈、熱情好客如昔。
我們坐在客廳談往事,華苓老師多次調侃我:這小子來了幾天,就一直吵著要回去……。
而我彷彿聽到男主人詩人保羅‧安格爾呵呵呵的爽朗笑聲,不時迴盪;揣想著:這一間很普通的二樓房子、並不多寬敞的客廳,主人夫婦,要有多麼寬闊的胸懷與熱情,某種堅定的理想,如何年復一年,接待、照顧、鼓舞了一批又一批、來自世界各國的傑出作家,那麼周到,作為溫暖的平台,讓大家在這裡交流,促進彼此的認識與理解?
多麼令人尊敬、感念、名副其實的國際作家呀!
華苓老師的大女兒,舞蹈家藍藍,帶我們去墓園、安格爾的墓前憑弔。藍藍建議我朗誦一首詩,我選了一首和酒有關的〈橡木桶〉。
朗誦後,聽華苓講了一些安格爾去世前的故事,不勝感懷。
離去前,芳華要我看看安格爾墓前不遠處幾棵大樹,正是橡樹。啊!怎麼那麼巧,我在朗誦〈橡木桶〉詩作的時候,那幾棵橡木也站在我背後靜靜傾聽。
3.
拍攝這部紀錄片,我最大的抱憾是,2017年秋季開始拍攝,2018年二月底,即遭逢台灣社會史、政治史上非常獨特而詭異的「北農事件」,我女兒吳音寧,時任北農總經理,正是風暴中的箭靶,眾多媒體、網紅、Line群組……,配合XX政客的設計、表演、操作,極盡汙衊、羞辱與糟蹋,毫無顧忌的不堪言詞,放肆圍毆、拳打腳踢。
我們必須默默承受。連唉一聲都會惹來更尖酸刻薄的攻擊。
2018年11月28日,吳音寧被迫離職。我重新整理所有新聞報導、評論,耐性閱讀,包括台北市議會速紀錄(逐字稿);將這起風暴的玄機、將每一事件的指控,梳理出來龍去脈,完成「北農風雲」報告書。
我完全擔負責任,不隱諱姓名,一一指出誰誰誰如何「製造」假新聞、如何說謊、如何作秀、議會中如何咆哮、如何伶牙俐齒、仗勢欺人……
《北農風雲》2020年三月出版至今,已二年多,沒有任何一位我指名道姓的人出來道歉,或反駁,大概是他們已達到目的,不必再「戰」了吧。
我也不想再談論。
抄錄林靖傑一小段札記:「紀錄片剛拍攝沒多久,吳晟便遭逢生命中最大的衝擊,那就是北農事件成為政治惡鬥的祭旗,在某些政治人物刻意帶風向下,政治色彩殊異的媒體、一般民眾,不在乎事實,只像嗜血一般,將惡意汙衊、侮辱的字眼,鋪天蓋地淹向吳音寧,漫至吳晟、莊老師,乃至於全家。」
我的「暗傷」、對音寧的傷害,不再訴說;我另外耿耿於懷的是,2017到2020年這二、三年,我念茲在茲的寫作計畫,是完成一本「種樹書」,2020年五月出版。
未料北農事件從發生,到我完成《北農風雲》,整整占去了我預期完成「種樹書」的三年,耗掉了我晚年太多的心力。
「怨嘆無路用」,而今只能打起精神、拚盡力氣,趕緊爭取創作時間,希望儘快完成、出版「種樹書」,作為我對台灣社會、自然環境的建言。
我的個性,社會使命感固然很強烈,其實另有風趣幽默開朗的一面,原本希望這部影片,可以拍得優雅一些、愉悅一些;因為北農事件,導演為了如實記錄、呈現,整部片偏向沉鬱,而且擠壓了文學性,捨棄了多首我甚為喜愛、親自朗誦的詩篇。
這是我觀看了影片後,另外一大抱憾。
4.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作家紀錄片,對文學的推廣,影響非常深遠。我很榮幸加入這個行列。
再次感謝,「永遠的文青」童子賢先生,崇高的文學熱忱,和目宿媒體團隊的用心。
一部紀錄片的完成,是一項不小的文化工程,從策畫、經費、文學顧問、拍攝團隊;到後製剪接、混音、配樂等等,需要很多專業人士的參與、協助;整個拍攝過程,勞煩很多很多人,熱心幫忙,未能一一表達謝忱,謹記於心。
《他還年輕》即將於9月2日全台戲院上映,最近這段時間,很多媒體大力宣傳,很多朋友積極推廣,接洽包場。非常非常感激。
「詩,始於趣味,終於智慧」;就像演講最理想境界,又有趣(好聽、感動),又有意義;我對作家紀錄片的期許,就是又好看,呈現特殊的美學,又有什麼啟發與時代價值。
希望大家會喜歡這部影片。
祝福大家永遠保持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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