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在澎湖遇見巴達維亞
1.
2022年,距離荷蘭人進占澎湖的四百多年後,我站在風櫃尾的海邊,像考古學家,想要尋找荷蘭航海人的遺跡。我只有找到斷垣殘壁,以及澎湖有人曾生下紅頭髮、白皮膚下一代的傳聞,據說那是荷蘭人的基因遺傳。
然而我卻在一個印尼來的姑娘和她的美食上,找到大航海時代的巴達維亞(也就是今天的雅加達),以及文明的交會。
這個印尼來的華僑姑娘劉明芳,先是在台北讀大學,成為台灣的媳婦,而後與丈夫女兒長住澎湖,用她來自香料群島的歷史文化,對比漁人之島──澎湖的生活文化,而有非常鮮活的趣味。
最有意思的是,她用敏感的味覺與觸覺,以南洋美食家的底蘊,結合了澎湖在地食材,製作各種美食。最後,還用輕快活潑的筆觸,仔細講述如何運用澎湖食物的特性,創造出巴達維亞風格的美食,寫成《菊島廚房食記──從香料群島漂流到漁人之島》一書。
想到澎湖與巴達維亞碰撞四百多年之後,終於有來自巴達維亞的作者,以文明對比的方式,觀察澎湖,書寫澎湖,並且寫下以巴達維亞香料所創造出來的,非常好吃的澎湖料理,我就忍不住讚嘆,這因緣到底是幾生幾世注定的!四百年前荷蘭人如果會這樣吃,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是啊,劉明芳的書中寫到,她剛到澎湖的時候,如何被冬天的東北季風嚇醒,那半夜的呼嘯,如同鬼哭神號,窗戶搖晃,玻璃顫抖,房子像要被吹散了。來自熱帶的她,嚇到幾乎要哭出來。那描述,讓我想起四百年前,荷蘭人面對澎湖的第一個冬天的情景。
2.
荷蘭第一次來到澎湖,是1604年,在福建海商的牽引下,想來澎湖建立貿易港。一如澳門之於葡萄牙,是面對廣東的窗口,他們希望澎湖可以作為福建海外貿易的窗口。明朝政府認為澎湖是海防重地,豈容外國克拉克大船在這裡停泊,因此派沈有容率領水師,共五十艘艦隊,來澎湖「交涉」。經過二十八天的試探、談判、衝突、交涉,最終把荷蘭人勸退了。
所以至今澎湖的媽祖天后宮還留有一塊大石碑,上面寫著「沈有容諭退紅毛番韋麻郎等」的紀念碑,字跡仍清晰可辨。
這實在是大航海時代,代表著東西方文明交會,具有世界史意義的石碑,想想,台灣有哪一個歷史遺跡比這個更久遠呢?
1622年,荷蘭東印公司的船隊再度從巴達維亞出發,在6月22日抵達澳門沿海,他們的目的是攻占澳門,取代葡萄牙,壟斷明朝貿易。如果不成,那就轉而攻占澎湖。這是巴達維亞總部下達的命令。
他們並未立刻發動攻擊,而是等待從平戶來的英國艦隊,英荷船隊會合後,聯手在24日發動進攻。
這一仗,葡萄牙的海上情報系統早有回報,準備大批軍力等待。荷蘭人付出慘烈的代價。司令雷爾生一下船就被大炮打傷,抬回到船上,其他人繼續猛攻。葡萄牙人本來退卻了,隨即讓麻六甲來的奴隸傭兵喝酒,像發狂似的猛攻。偏偏荷蘭船上帶下來的彈藥太少,運補下來的火藥竟然因士兵操作不當爆炸了,荷軍受傷慘重。葡萄牙趁機發動總攻擊,打得荷軍死傷狼籍,只有一部分人逃回船上。
戰敗的荷英聯軍分道揚鑣,英國船和一艘荷蘭大船開往日本商館,其餘的船由雷爾生率領,7月11日到達澎湖。
這個季節,正是澎湖的明朝遊兵還沒來防守的空檔,荷蘭人沒遇到任何阻礙,順利登陸,占領澎湖。
雷爾生在1622年的日記,寫到他看見澎湖的情景:
「7月11日,星期一,上午,各船揚帆向海灣前進,下午士希布船之李吉遮號泊碇於八潯深黏土質之處,即以小艇前往小堂(媽祖廟),發現守小堂之中國人三人。又在該處發現豬羊數頭,及牛四頭。據謂北方有多數漁夫居住云。」
他們隨即在媽祖廟的對面,風櫃尾的海角建立城堡。
3.
他們初見澎湖是在夏天,蓊蓊鬱鬱的草木,讓這一群驚魂甫定的異鄉客重新感到生機。雷爾生歡歡喜喜的寫信叫巴達維亞帶一些豬羊和樹苗過來,這裡適合種植和生育。
然而等到十月的東北季風開始吹起,草木枯黃,天地蕭瑟,本來青翠的樹葉,瞬間掉落滿地。風冷得讓習慣了巴達維亞那熱帶季風的歐洲人痛苦不堪。一整個月都躲在船上,連小船都很難開到岸上。
那是一個絕望的冬天。而夏天的颱風更像是一場喜劇。
颱風從東邊吹來,把停在馬公港的船隻,全部拋出了港口,即使下了三個錨都沒有用。他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想不到颱風竟掉轉頭,西邊吹來的風,又把船都吹回來港口。這個台灣叫「風颱回南」的天象,讓荷蘭人目瞪口呆。
為了壟斷福建貿易,他們到福建/馬尼拉航線到處搶劫。搶了貨物,還抓人當奴隸,搞得沒有一艘商船敢過來貿易。從1622到24年,從澎湖寫到巴達維亞的報告,從充滿希望喜悅,到開始失望恐懼,許多人因為食物不良,不習慣澎湖的氣候,患了痢疾等傳染病。有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在福建搶到食物,只能和當地的人買一點漁產。偏偏他們不會料理,只能配上煮得很稀的粥,餓著肚子苦撐,等待巴達維亞來船救濟。
處於世界邊緣的孤獨感,讓他們感到絕望。特別是在冬天,十級風吹得草枯人黃,病苦難當,人人都想早一點離開,回到巴達維亞的熱帶季風中。司令雷爾生甚至在信中說,他的任期已經到了,希望趕快派人來,他只想離開。後來,荷蘭人離開澎湖撤退到大員以後,派來新的司令,雷爾生終於可以離開。但他終究帶病在身,死於回荷蘭的航程上,葬身大洋之中。
這一段歷史太重要了,荷蘭人兩度叩關澎湖的歷史,代表著人們稱之為「第一波全球化時代」(或「世界經濟體系的始建時期」),東西方兩種文明的本質與思維方式的差異。它是如何碰撞,引起新的創造與變化。
研究這一段歷史,我常常想起康拉德發表於1899年的小說《黑暗之心》。那種殖民者以強大武力侵略異國,卻逐步被幽暗叢林,艱難的生存困境,以及內心的孤獨、恐懼與死亡所吞噬的歷程。
我曾幾度去澎湖踏查。分別是在春天、夏天和冬天。除了去細看媽祖廟附近的地形,感受與海港的距離,當年沈有容可能駐軍的地方。此外,也特別去看了荷蘭城堡的遺址,在冬日強勁的海風中,感受四百年前的孤獨。
4.
四百年之後,2022年五月,我站在荷蘭人當年建城堡的風櫃尾,海風依舊強勁,細雨微微。城堡早已拆除淨盡,只留下遺址上仍有石塊疊成的基底,埋藏在荒煙蔓草中。而靠海邊的一方,仍有一片平台,漲潮時會淹沒於海水之中。但因為靠海的一邊是平整的,我猜想,這許是當年巴達維亞來的大船靠岸的地方。當年他們選擇在這裡築城堡,應該是從這裡可以望見媽祖廟,形成扼制港口的地形。如果城堡架上大炮,船想進港都不容易。
如今,大航海時代的火炮都已腐朽,硝煙已消失,除了古堡遺址,荷蘭可曾留下什麼?巴達維亞的回信,會不會還留在某一個海底沉船的箱子裡?那些運回荷蘭的瓷器和絲綢,是不是混著巴達維亞的香料,和印度洋的海風,一起沉睡在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裡?
在澎湖的印尼姑娘寫道:荷蘭曾殖民過的巴達維亞,因為聚居著來自東亞各地的人,已形成特殊的「巴達維人」(Batawis)。他們的語言以馬來語為基底,混雜著巽它語、荷蘭語、葡萄牙語、閩南語、阿拉伯語,自成一格。例如它的你,就是類似於宜蘭腔的「汝」。而它的藝術文化、慶典習俗也融合馬來、荷蘭、閩南、伊斯蘭文化等,這種混合的文化,確實是大航海時代的商業大城,有各民族在這裡交會貿易,才可能生成的。
這些對台灣都還很陌生,偏偏巴達維亞的荷蘭人曾影響台灣如此之深。
還好,還有劉明芳,帶來巴達維亞的香料與食物,一種味覺與嗅覺的記憶,來到澎湖,為我們喚醒那些古老的歷史,遙遠的記憶,並用美食與生活化的對比,讓我們看見文明交會的另一種可能。
我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年的荷蘭人有劉明芳來當廚師,每天可以吃到一些美味的食物,例如巴東牛肉、椰糖南瓜西谷米、烏魚子櫻花蝦炒飯、土魠魚烤魚板、咖哩雞等等,或許就不會那麼絕望了。
那麼,快樂一點的荷蘭人會不會更想留在澎湖?在澎湖留下許多有紅頭髮的孩子?荷蘭人還會撤退到台灣嗎?
天知道!沒有發生的歷史,總是留下更多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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