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芬/月光三弦琴——與岱穎的未竟之舞
一年前為岱穎哀悼的眼淚,
至今還珍藏著,
像是某種遺留在大洋之濱,
非常非常美麗而閃耀的東西。
前奏響起,Natalie Choquette的歌聲中,我踮起腳尖輕輕轉圈,揚腿一踢,伸展了雙臂昂首望向遠方。連續幾拍琶音後,間奏的空檔岱穎緩緩念詩:
豪華的月宮裡,繆思女神正好夢方酣
在月光的輕柔撫觸下,繆思女神從夢中甦醒
是為了將詩歌獻給凡塵……
我們正在排練松園詩歌節的表演〈繆思之舞〉,搭配〈月光三弦琴〉的音樂,我跳舞,岱穎誦詩,想為花蓮的2007年端午節活動帶來一點樂趣。「欸,這裡好像這樣跳比較好?」岱穎比著松園生態池旁的舞台一角,建議我舞步再拉大一點。「好啦,我很怕跳進水池裡……」
那時,我和吳岱穎、凌性傑三個剛好在後山相遇,都喜歡讀詩、寫字、唱卡拉OK,還有吃──山上、海裡的野味,花東鄉間村廚,有時配一點小酒加cheese,夢想著寫出什麼好東西。
除了擅長散文、新詩,聲樂底子深厚的岱穎詩歌朗誦更是迷人,無論什麼字句,都像是從體內最深奧處噴湧而出。他咳嗽兩三下,清清喉嚨,隨著詩行流轉,發出像冬日陰闇天色裡,乍露微光的音聲:
客廳堆置的雜物有了各自的歸宿
廚房整潔明亮,臥房裡有一張大床
鋪好的被枕就是海洋
那聲音聽著聽著,隱隱流露一點性感。
有一次詩寫不出來,我問岱穎,「跳蚤能跳出比自己身高十五倍的高度,Why?」
「因為牠想跳啊,」他笑著說,「你可以再放鬆一點。」
每當家務瑣事的疲倦鉤住我肩膀時,想起岱穎的話,想起讓我快樂地唱歌、跳舞、寫文章,我又像蝴蝶一樣揮著翅膀上下飛舞了。
松園詩歌節那一天到了,詩人們齊聚一堂朗誦作品,微熱的五月,松影間晃盪香草的氣味。就在我和岱穎準備上場前,突然下起端陽大雨,一群人急急忙忙從生態池畔跑進傳聞中,夜半有日本兵喊口號、踢正步的檜木小屋,節目繼續進行,但爆滿的空間卻沒辦法跳舞了。
三弦琴在玫瑰園裡嘆息
在繁星溫柔的親吻下
她擺脫了孤寂;為了要獻給女神
一首愛的序曲
悻悻然,我披著白紗舞衣,聽岱穎念完〈繆思之舞〉下半節,然後朗誦自己的詩〈問路〉:
朦朧的山徑彎處
一位年輕軍官向我問路
請問,忠烈祠怎麼走?
那時黑夜常常淹沒花東縱谷,迷路時,我們攀爬月光,跋涉前往星空,仰頭深呼吸,尋找最閃亮的寶石;有時歡呼。岱穎北上任教建國中學後,指導學生參與詩歌朗誦比賽屢獲佳績,並創作不輟,提筆在方格布桌面完成一張又一張填字遊戲;玩著玩著,把一生也填在其中了。
2021年初夏,岱穎搭上6點19分那班火車,踏上沒有終點的旅程,彷彿飲盡生命瓊漿,回到了暗夜的書房。我看著當天早上Line他,但一直未讀未回的訊息,是夢是真?忍不住放聲大哭……
詩作〈入厝〉裡他寫著:
靜止的,小小的窗格
靜止的,小小的睡眠
我不再作關於星星的夢了
在岱穎止息一剎那,殘留的瞬間,夠他勉強走到詩的花園嗎?又或者,那一刻,他已然自由自在,從此每個夢境都透明清澈?而這幾年因為大腿骨折的我,不良於行,像翅膀折斷的蝴蝶,被腋下的拐杖俘虜,再也沒辦法翩然起舞了。普魯斯特說,「生者是還沒有完成使命的死者」;我手中的鮮花,是還沒有釀成花蜜的落花嗎?
夢中,岱穎輕輕回頭,「我現在沒有地址了……」
棲息多霧的木柵山上,亮黃風鈴木下,Dear D,我會常常到祕密基地用酒精灌溉你,請快樂寫詩;我也會努力復健,拋掉拐杖,繼續用一支筆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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