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嘴籠仔

聯合報 葉國居

疫情蔓延,人口一罩。老父親總覺得掩鼻覆口,便枉費一大片田園清新。他脫罩大聲嚷嚷:自己又不是好吃懶惰的水牛。話語荒誕令人不解,何以不想戴口罩還要拖牛下水。

數星期後,我在竹北社區,乍見社區公共藝術數隻水牛,變裝戴上口罩,滿腹疑團。猜想,這應是好事者所為,像畫蛇添足,水牛何須戴口罩呢!更何況銅雕之作,耐得住歲月侵蝕,理應百毒不侵,簡直多此一舉。圍者如堵,紛紛高談闊論,咸認為此舉前衛,不到數日便紅得發火。佇足良久,這一幕影像卻在我腦門中轉呀轉地,如同潮水拍岸,突然驚天一擊,勾起我遙遠童年的記憶。哈哈,在客家庄一望無際的阡陌田野上,水牛戴口罩,我早就領略過囉!

爺爺過世那年,留給長孫一頭牛,我的青春自此被牠耽誤。看牛吃草,宛若重擔壓肩疊背。牠永遠吃不飽,像是心靈空曠處,需要數不盡的精神食糧。為了滿足牠的口腹,放學後的時間或者是假日,悉數奉獻無遺,唯獨農忙時方能喘息片刻。父親拽耙扶犁時,牠就必須出賣勞力,牛鞅木在肩上,屢見其惡行惡狀,本性表露無遺。走過地頭地腦,當牠挨近田埂時,一定會分神咬了幾口青草,如同做事拖泥帶水。簡單來說,牠分不清事情輕重,同樣是一頭牛,牠犁一畝田要花上數倍時間,眼看秧苗日長,翻土曠日廢時,如何了得呀!一把無名火往父親心頭撞。

臨暗黃昏,父親回家前,直接去竹林中砍下桂竹,剖成竹片,削成竹篾,蹲在牛車路前拼編成勺狀,左右繫上細麻繩。此物疏而不密並非盛具,如為雞鴨之籠小器不足,設若作為捕魚蟹之網又嫌太簡。疾疾粗製,宛若幾筆勾露而就,感覺一切迫在眉睫,又帶一些憤恨氣息,在漸次暗來的夜色下令人發懵。究竟是什麼東西呀!我從未見過。翌日,真相大白,原來那是客家庄最早的口罩。它不是用來對抗病毒的,而是用來對付一隻好吃懶惰,做事不專心的水牛。

「係牛嘴籠仔,犁田就做毋得食草咧!」父親在田中為水牛戴罩,有些得意洋洋。言下之意,水牛戴上嘴籠以後,休想邊做邊吃草。

嘴籠仔,客家語,指戴在牛嘴巴上的竹籠。仔,尾音虛詞。在此之前,漫天風沙,灰飛塵揚,村人都半以毛巾或破布掩住口鼻,那個年代只有「把嘴巴封起來」的動作描述,沒有任何專有名稱,牛嘴籠算是開啟客家庄口罩概念的先河。戴罩後的水牛,耕作效率奇好,一甲田地數日翻盡。嘴籠立功,自當好好保存下回再用,塗上桐油以防蛀損。不過說也奇怪,牛嘴籠從此便不再用上了,來年春耕父親為牠戴罩時,水牛連忙甩頭、後退不肯就範。卻出乎意料,牠早已痛改前非,即便不戴牛嘴籠,一樣把工作做得很好。看來牛嘴籠,嚇阻之餘,尚兼具教化功能。

眼見疫情日熾,父親卻在往事中打磨磨,他的話語我能心領神會,但他在眾人前頻頻脫罩的舉動令人擔憂。我連忙趨前要幫他戴上,只見父親頻頻甩頭、後退。那頭遙遠的水牛,彷若穿越時空來到眼前。

客家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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