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vs.瀟湘神/「台灣書寫意識」萌發的時刻
消失在歷史中的浪漫
●楊双子
瀟湘,我感覺我們對談總是很嚴肅,尤其這次主題預設是創作,似乎也勢必嚴肅,但或許我們試試這次輕鬆一點?儘管之於我們兩個,「輕鬆」這事著實有點困難。讓我從近況談起吧。五月中旬我確診COVID-19,徹底讓我躺平了超過十天。專職寫作的這幾年,我幾乎不曾擱置寫作這麼長的時間——我推測你理解,我說的並不是物理上坐在電腦前敲鍵盤這件事,而是腦子裡能不能停止運轉關於寫作的那些事情——而我推測你這幾年也從來不曾停止運轉。
自從2016年我以「楊双子」這個筆名出道,這六年間我出版了七本書。如果我沒數算錯誤,瀟湘是2015年出道,至今出版五本書,至少六部合著作品,以及一部尚未出版的連載長篇小說。我們可能會被視為多產的作家吧。在許多場合我遇見同一個問題:「寫作的靈感要怎麼來?」答覆時我從來無法長話短說,後來我想我們的書寫歷程就是答案。
不好替你代言,我就說我吧,我的書寫有自己的內在發展脈絡,比如從《花開時節》開始書寫日本時代的上流階級少女日常生活,而後是補充中產階級、底層女性生存姿態的《花開少女華麗島》,再是殖民者女性旅居外地的《台灣漫遊錄》。這是持續針對特定議題進行思辨、發展論述,而後轉化為書寫的成果。書籍出版後相應而生的專題演講,也經常增強且延展我論述與創作的版圖。靈感的有無,一向不是問題。我遭遇的問題是,無論文類是小說、散文,還是非虛構,我如何拿捏論述、考據、創作之間的平衡,使它們不那麼強烈的令讀者感到「理論先行」,以致失去閱讀的胃口。
瀟湘是論述能力與考據能力都很強的小說家,從你的近作小說《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散文《殖民地之旅》,都毫無疑問地展現這個特質。與此同時,你筆下世界的娛樂性與可讀性依然強勁。就我所知,你甚至發展出「後外地文學」的論點,也許你願意聊聊你的論述與創作之間的思索?
●瀟湘神
我覺得很有趣,前面双子才說要輕鬆點,咦?這不是轉眼就嚴肅起來了嗎?不過這也是真性情,我們不妨就以這樣的真性情談下去吧!
在談「後外地文學」前,我想先說說自己發展「台灣書寫意識」的歷程;坦白說,身為奇幻小說、推理小說等通俗文類讀者,最初我看的泰半是國外作品,根本沒想過要以台灣為背景。但之所以沒想過,不是因為台灣沒有材料,而是我對台灣不夠瞭解。
我最初構思的台灣故事,是某次在黃金博物館,得知金瓜石曾是日本第一金礦山——真意外,金瓜石的產金量竟是全日本最高?就這樣的小島?(現在的我深感羞愧)以此出發,我調查起九份、金瓜石的歷史,也看到了消失在歷史中的浪漫,譬如黃金神社、戰俘營……如今癱頹山間,已是壯闊工業廢墟的十三層遺跡,過去曾有鐵路抵達,甚至一度成為「幽靈車站」;這是我最初的台灣故事,卻至今尚未完稿。
台灣也有這樣的一面!這種浪漫情懷如箭矢般射中我心。之後我構思「台北地方異聞」世界觀,也致力於挖掘被遺忘的浪漫元素,「台灣妖怪」也在這般脈絡下出土。身為通俗小說作者,我常深感可惜,台灣其實不缺題材,只是人們對歷史不瞭解,甚至漠不關心,才小看了台灣的潛力;因此我提出「後外地文學」,主張將自己當成「旅行者」,以陌生化,甚至幻想化的方式處理台灣歷史,盡可能兼顧寫實,著力於展示台灣的浪漫性質,引發讀者對台灣的興趣……這是我目前嘗試的寫作方針。
如此明確的定義,或許確有「理論先行」的問題,但現階段,我覺得還不構成問題。因為站在理論最前沿,作者的工作是實證理論並探索更多可能,既然嘗試還不夠多,理論型態還不完備,自然還不到理論縮限作品可能的階段。双子也有自己的創作論,至少在我看來,無論《花開時節》系列或《台灣漫遊錄》,都貫徹了明確的主張,並兼顧高度可讀性。雖然讀者對双子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日治時代書寫,但據我所知,您正在執筆的新作已走到戰後,並延續先前的論述更進一步。能否請双子談談這部新作,並談談與之前作品的理論聯繫呢?
漫長的漸悟
●楊双子
瀟湘,首先我要吐槽您,為什麼要以「您」來稱呼我!害我一時噴飯,決定也要回敬一番——但我是話多的人,唯恐話題談不完,還是打住插科打諢吧。
關於你「台灣書寫意識」的萌發故事,我每一次聽都受到觸動,感到那正是屬於我們這個世代創作轉向的一個時光切片。我也有我「台灣書寫意識」萌發的那個時刻,可是那個萌發並非頓悟,而是漫長的漸悟。最初是2000年代初期,我年方十八九,寫了幾本言情小說。彼時台灣言情小說是個強勁的文類,中國盜版網站勤勞搬運,連我這種初出茅廬的新人作品也不例外。盜版打擊不易,但我倒也不是想要反制,而是想要混水摸魚,偷渡點(自以為)中國人可能水土不服的東西到書裡,於是寫了台灣原住民文化、台灣各個季節的氣候,乃至於台灣獨有的飲食與用語。事後回想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我,明明那也正是我一心懷有文化中國大夢的時期,浪漫愛羅曼史裡同時處處充滿中國痕跡,把女主角取名「藜照」、企業名號「國風」,怎麼竟然沒有精神分裂?
但大學時代的我,在國族認同上確實是經過一番衝突與裂解的。難以長話短說,就不說了。總之2008年的野草莓學運,使我遭到政治現實的痛擊,徹底領悟文化中國於我,終究只能是一場落花夢。野草莓學運成為我去讀台文所的契機,也是日後我書寫台灣歷史小說的遠因。(其實這段故事的敘事人稱應該是「我們」,是我們楊双子姊妹共同的國族認同轉向歷程。)
至於你問起我的新作,我真是捏一把冷汗,畢竟我寫了好久還沒寫完。但確實,這是一部以2019年到2020年為時代背景的小說。我以台中市真實存在的歷史建築「西區四維街日式招待所」(1938年創建)為故事舞台,虛構這棟國家財產在戰後轉為安氏家族的私產,如今成為包含房東在內只住了五名女性的女子宿舍,而這五名女性作為21世紀的現代人,如何在上個世紀前半葉落成的歷史建築裡生活,以及在這裡產生現代宿舍難以發生的人際互動。我想捕捉現代人的「身體」如何與近百年前的歷史建築產生時代隔閡的碰撞火花,而「空間」本身又如何保留著歷史的光影與血肉。
我直接以這個歷史建築的地址作為小說的書名,名為《四維街一號》。一方面我擔心有無書寫倫理的問題(我與責編討論過,應該會在出版時另外加註說明),但一方面我做出這樣的決定,自也是一貫的創作意念使然。從《花開時節》以降的歷史小說,到如今時空拉到當代的《四維街一號》,我有意透過台灣女性日常生活樣貌來重構/建構台灣的歷史敘事,並且期待讀者能夠按圖索驥,跟著小說角色去走一趟真實存在的台中市街。
日本長年有種主題旅遊是「聖地巡禮」,動漫畫、日劇裡的重要景點,成為讀者觀眾慕名前往的朝聖之地。這種聖地巡禮文化使得某些不為人知的城鎮與偏鄉跳上檯面,關鍵仍然在故事本身如何令讀者嚮往。從小看漫畫長大的我,這個聖地巡禮文化也給予我深刻啟發。最初當然只是疑惑:為何台灣人都去日本,而不在台灣聖地巡禮?——或許與你說的那句話有相似之處:「不是因為台灣沒有材料,而是我對台灣不夠瞭解。」不是台灣沒有適合的朝聖之地,是我們沒有足夠多的文本在訴說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個人觀察或許有所偏頗,但是看下來,我們同世代創作者們彷彿隨著環境風土,不約而同齊開的花,自覺與無自覺的「台灣書寫意識」先後萌芽;各自的「台灣故事」,也按著各自書寫的生命時序先後誕生面世了。嗯,講完又覺得,請原諒我以武斷的口氣擅自做了結論,這一題終歸是要留給時間,未來才能知道歷史寫下了什麼答案。只說我,反正是篤定要以小說記錄時代的。
瀟湘,我知道你那部「最初的台灣故事」已經即將完稿,小說舞台的時間點是2009年。我想請你聊聊這是什麼樣的故事,在發想迄今十餘年的日子裡,它又隨著你創作論的發展出現什麼樣的變化嗎?
●瀟湘神
双子,真是不好意思,用「您」確實是太過客氣。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曾與友人新日嵯峨子討論該如何回應双子,想必是新日小姐謹慎的口吻影響到我,讓我不小心過度疏離了吧?所以這全是新日小姐的錯,反正我想新日小姐也沒立場抱怨。
之前提到「最初的台灣故事」,目前暫名為《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是融合科技、奇幻元素,以超能力鬥智為主軸,結合金瓜石、水湳洞歷史的故事。標題說的廢線,指的是台灣東北角的「深澳線」,這條支線從瑞芳到水湳洞,原本是日本人開的礦業鐵路,七○年代興建濱海公路,導致鐵路運輸的需求量降低,便逐漸廢棄。
會以深澳線為主題,是因為看洪致文老師的《台灣鐵道傳奇》,說深澳線的終點「濂洞站」曾是幽靈車站,雖然火車不再前往,「精神」上卻還在運作,譬如時刻表仍保留火車往來濂洞站的時間,甚至在廢站後獲台鐵頒發無事故獎狀——既然沒在用,當然也不可能發生事故,何必頒發獎狀?不只如此,深澳線上還有台灣保存最完整的廢棄月台。
十幾年前我跟朋友徒步探訪廢棄的深澳線,中間經過幾個隧道,雖知早已廢線,也還是害怕火車會突然駛進。離開隧道後,超過腳踝的雜草覆蓋鐵路,旁邊的工業遺跡爬滿藤蔓,非常羅曼蒂克。那種自然併吞人造建築的景色,宛如末日重生後的大地,鼓舞著我創作的心。不過現在深澳線已部分復駛,或許景觀又不同了。
有趣的是,這個故事的主軸雖在十幾年前便已完成,卻意外吻合我提出的「後外地文學」;在《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的後記,我明確定義了後外地文學三元素:異國情調、實際地景、鄉愁。所謂異國情調,即是台灣元素的浪漫化、幻想化,誇大非日常,甚至鬼影幢幢,魔魅叢生。實際地景,則是故事舞台確有其地,以此作為讀者通往幻想的門扉,與双子提到的「聖地巡禮」有異曲同工之妙。鄉愁,則是思考何謂台灣,並描繪未來的圖景。
《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乍看來是時髦的超能力鬥智故事,但真相圍繞著金瓜石、水湳洞數十年的礦業史,並以陰陽海邊的十三層遺址為最終舞台,雖然以理論而言與「後外地文學」並未徹底貼合,但執筆這個故事,難免有繞了一大圈,重新發現自己起點的豁然開朗感。
如双子所說,這是我們同世代的大眾小說作者重新發現台灣的時代。有意思……或說荒誕的是,竟有人認為以台灣為主題缺乏國際觀。坦白說,這不過是紮稻草人,難道台灣與世界竟是二元對立的?以戰後為例,台灣在冷戰戰略中擔任何等位置,不就能既本土又國際?雖然不方便為人代言,但我所知道熱中於台灣題材的作者,無不致力於發現台灣與世界的關聯;台灣的高山植物山薰香,其源頭在澳大利亞,這種植物到底是怎麼飄洋過海來到高海拔的?東南亞有許多玉器來自花蓮,台灣原住民用的玻璃珠,有些竟遠從西亞流傳而來,背後的商業路線又是如何?更不用說百年間的知名人士,不少便是有國際經驗的。台灣從不是孤島,為何會被想像成孤島?無論背後原因為何,我們的鄉土終究是被怠慢了。
也聽過這世代的台灣書寫不過是政府刻意培植的說法,但身為通俗小說家,我只能表示遺憾。如你我所知,台灣絕不缺創作題材,對這樣的寶山,我們有什麼理由刻意迴避?說來有趣,在《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中,有個國際性事件發生在台灣,但角色的直覺反應卻是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台灣?不是應該發生在歐陸或其他地方嗎?或許我們長久以來都習慣如此吧!習慣處於邊陲,習慣遠離世界中心……十年後,要是運氣夠好,或許我們不會再問「為何要創作台灣的故事」吧?或許我們會習慣台灣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這是事實,我們也有自信的權利。
楊双子
本名楊若慈,原是雙胞胎姊妹若慈若暉的共用筆名,意指楊氏雙胞胎,並不是因為雙子座。目前致力於台中書寫如散文《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長篇小說《台灣漫遊錄》《花開時節》、漫畫合作小說《綺譚花物語》等。
瀟湘神
奇幻、推理小說家,實境遊戲設計師,一九八二年生。常常被誤會跟新日嵯峨子小姐是同一人物,不要再問我們是不是同一個人了,我不會回答的。原本專長是儒學,對人類學產生濃烈的興趣後,已叛逃成為台灣妖怪研究者。散文集《殖民地之旅》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小說《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入圍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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