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鄭培凱/成一家言的史景遷(下)

聯合報 鄭培凱

前情提要:

【文學紀念冊】鄭培凱/成一家言的史景遷(上)

從沒離開史料進行虛構

史景遷老師過世,是師母金安平打電話告訴我的,說他在半睡眠中就過去了。師母跟我說,她覺得人走得平靜,也是一種幸福。我也說,人到最後離世,沒有痛苦還是比較好。她告訴我,史先生臥床已經有兩個半星期了,是因為摔了一跤。他從三年前患上帕金森症,就基本不做農活了,除了看書,就是在園子裡散步,欣賞他們營造的花園。那一天他從園子散步回來,上樓梯時,一腳沒有踩好,人就摔了下去。摔得比較嚴重,昏迷了。好在家裡有一條狗,叫來叫去。金安平就出去看,才把他扶了回來。他清醒了以後,說沒什麼大礙,就在家休息,還吃了飯。第二天不行了,叫痛,趕快送去醫院,發現他肋骨摔傷了。再來就不太好,住加護病房。年紀大了,因為長期的患病,身體弱了,之後回到家裡休養。差不多兩個多星期之後,就比較平靜地走了。

有人說史景遷的史學著作,最出色的是文筆好,會講故事,甚至可能有虛構的地方,才把故事講得如此生動。其實,他從沒離開史料進行虛構,他和其他的歷史學者一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儘量找來所有的文獻資料,組織材料,安排如何忠實呈現歷史細節。通過對史料的深入理解,他開始想像具體的歷史場景,利用史料提供具體細節,進行細密的裁剪,讓歷史人物立體化,不但呈現人物的言行舉止,還呈現了人間處境,同時結合了宏觀的歷史環境。

《追尋現代中國》是他很受歡迎的一本書,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書名中的search反映寫作的時候,他想要做的,就是在那裡「追尋」,是對人類處境的一個追尋,追尋他還沒有完全掌握的中國,追尋在歧路上追尋的中國,追尋知識所能引導的歷史理解。他對於知識有很濃厚的好奇,總在那裡追尋,在中國近代歷史中追尋未來的方向。他說過,從研究英國史轉到研究中國史是一個複雜的決定,顯示了他是一個尋求知識的人,充滿了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好奇與關懷。他研究中國近代歷史進程,感受中國人在天翻地覆的歷史變化中如何面臨艱難的人生處境。中國歷史引發他思考這些問題,也就是思考歷史的普遍性意義,思考人活在歷史中的追求及抉擇。

史景遷對歐洲文化傳統有很深刻的認識,他的西洋文學、西洋文化底子非常深厚,所以他有一種敏感度,他看中國的東西,對中國人的處境有著濃厚的歷史同情,而且是帶有超越性的、思考到人類普遍性的關懷。我覺得史景遷有一個歷史家應該有的、最應該有的、可是很多歷史家卻沒有的特質,這就是深沉的歷史同情,對人類處境的關懷。

把中國人經歷過的苦難與挫折,展示給西方民眾

他的著作充滿了對中國的關懷,而出發點是對人類處境的關懷,這也就造就了他的影響深遠。他的影響,在西方可能比在中國大。在中國,大家關注史景遷,主要還是看一個西方人怎麼討論中國歷史。在西方,人家通過他的著作,比較瞭解中國整個歷史文化到底在摸索什麼,知道文化轉型中摸索的困境。其實,人類不可能清楚知道自己摸索的方向是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未來的世界會如何。可是你可以摸索,你可以追尋,你可以思考。你可以考慮它種種可能面臨的情況。一定會有困境,至於怎麼突破困境,希望達到什麼,希望什麼是比較美好的未來,則有待時間的驗證。史景遷的著作及其思想脈絡,就是通過歷史敘述,帶大家回到已經發生的過去,提供歷史處境的具體經驗,是一種心靈探索的回顧旅行,的確是一家之言。

史景遷把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與理解,把中國人經歷過的苦難與挫折,以流暢優美的文筆,展示給西方的民眾,我覺得這是他最大的文化貢獻。這已經超越我們一般講的所謂職業性的史學成就。我們中國歷史的祖宗司馬遷,難道只是一個堆砌排比歷史資料的人嗎?當然不是。他希望能夠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我們對於歷史家最高的一個嚮往,而史景遷也沒有辜負房先生賜給他的名字。

我覺得在精神追求上,他度過了一個很美滿的人生。日常生活上我覺得他也很滿足,因為他最主要的就是寫作,教書,培養學生。生活在一個象牙塔裡面,關懷著人類,關懷著人類的歷史,關懷著遙遠的中國,關懷著中國幾千年歷史累積到最後這四五百年。他也關心中國人的未來,希望他們生活得比較幸福。(下)

文學紀念冊 史景遷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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