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城‧徵文邀稿作】唐墨/後院的鄰居

琅琅悅讀 讀創故事
眷村。記者劉懿萱/攝影(聯合報系資料庫) 傅昱儒

唐墨,世新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疑案辦網站內容主編、單口喜劇演員、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高野山真言宗僧人。曾獲林榮三小說獎、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文化部創作補助、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勵。

最新作品,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的散文集《臺北男神榜》。

文/唐墨

除夕,早上六點。

兩個孩子說好了要陪我吃年夜飯,老大還打算搬回來住一陣子,他們說我一個老男人獨居不好,久了心裡會生病,一直要我跟他們住,老么開玩笑要我再娶個新媽。一般都是被孩子當皮球踢,我何其有幸,被兩個孩子一人拉扯著一邊,要把我搶回他們的家。這是多麼奢侈的煩惱。

起床梳洗齊整,晨跑是我現在固定的工作,不支薪,但是可以維持體能,健康是最大的財富。大概是被節慶氣氛影響,想到晚上的團圓飯,感到欣喜,通常我都是繞著中正紀念堂的外牆,跑個兩圈再回家,但今天打算踱步去南門市場逛逛,當作拉筋散步。也不特別要辦什麼年貨,就是去看看過年的人潮,跟陌生人擠一擠,賺點年味。

兩張新噴噴的千元鈔票折了三折,塞在運動褲口袋裡,誰知道會不會真的看中什麼,說不定買幾斤麵粉絞肉,給孩子們加菜。最近幾年都吃外燴外賣的微波年菜,都快忘記揉麵包餃子的那種年味兒了,現在還擱著待辦的年事,不過就是打掃家裡前後院,把窗簾和踏腳墊都拿來洗洗刷刷,貼好了春聯,給老太婆上罷清香素果,這年就算是告一個段落了。

腦中過了一趟待會的流程,這才走出大門,反身鎖上,看著街上無人行走往來,我壓了壓腿,做足暖身,便要開跑。

這時候,對街一輛雪白嶄新的轎車緩緩輾過柏油地,發出細碎的聲響,開過我面前,往我家後院的方向駛去。轉彎的時候,它還驚起路口一片溺在晨歡裡的麻雀,振翅奔飛四散在爽朗的冬陽之下。

後院的牆外,只有兩個停車位,孩子們如果趁早回來,就有得停放,不用跑到老遠的地下收費停車場。高級白轎車的闖入,讓我原本無憂無掛的心裡有了一絲煩躁。那兩格車位緊鄰著我家後門,要是停靠的時候貼得太近,我家的門有時候就會打不太開,這輛車的出現,令人感到不安。

我走上前去跟看,果然,因為這裡的車位實在難尋,所以那輛白車見獵心喜地搶著插了半個車頭,安進地上那方白油漆新畫出來的長方格子裡,慢慢把後半個車尾,滑了進去,離我家的院牆約莫半吋。

好好的除夕,就這麼毀了一半。

站在轉角,我偷覷了白轎車幾眼,遮光玻璃讓我看不見裡面的人,停是停妥了,裡面的人卻又沒要下車的意思。

我住的這窄巷子裡,除非走錯路,否則是不太可能有外車開進來,前門的巷子不過七米寬,而且愈走愈窄,到最後成了對街的防火巷道,拐到後頭,後院的門外更是正對著一片荒廢老舊,正待重建大樓的眷村,目前是野狗野貓的棲所。從我家二樓後陽台的窗子,可以瞭望到那片垂老的社區,巷弄小徑和屋瓦樓舍井然,有條不紊地像個棋盤,再到三樓陽台、甚至頂樓去眺個幾眼,始終見不到有任何棋子般的小人兒,在那蓋得像格子陣的房舍之間走動。

聽說有人住,但總是聽說,誰也沒見過從那裡頭走出了誰。

還是先去跑步吧,我一邊祈禱,回去應該就看不到那輛白車。車裡頭的人既然不下車,興許是真的走錯了路,在那裡查地圖呢。

但又想起那輛新車剛轉進這條窄巷子,那一道俐落如彗星過境的轉彎,隱然有股莫名的順暢,似乎對這附近的空間相當熟稔。

會不會是那老眷村裡的孩子,長大了,衣錦歸來,趁著都更前,重回舊地看看的呢?還是老眷村裡當真還住著人,其實每天都有人進出,只是我們忙著過自己的小日子,忙著低頭滑手機,所以都沒注意到嗎?不太可能,至少社區的太太們一定知道裡面的狀況,從未聽說她們在討論裡面還有住戶的事情。

我身陷在南門市場的喧騰,滿腦子想著還是那輛白車的事情,熟食店的現成便菜,香氣四溢,但我卻因為運動過後渾身的躁動,以及心思的不專注,以致毫無胃口,甚至有點反嘔,只好早早退出人群,離開市場。

我終於是兩手空空,滿腦胡思亂想地走回家門前,而且我還是先走到後門去,確定那輛白車還在,差點沒有上前去拍車門趕人。

但我不能這麼做,那不是我家的地,兩格公共停車格,誰都可以停。

「爸,我就想說你是去晨跑了。」繞回到前門的時候,老大已經在門口等著我了:「我忘了帶家裡的鑰匙,進不去了。」

「家裡鑰匙就該好好掛在鑰匙圈兒上,拔下來做啥呢?」老大聽得懂,我刻意拐彎抹角地提醒他,別把那個跟媳婦孫子共同生活的房子,當做他唯一的家。

「是是是,我會去再打一副,掛在脖子上的。」

我才不管他的油嘴滑舌,都跟我油了三十幾年了,也不膩。但是他這樣的孩子,居然想拋妻棄子一個月,專程回來陪我住,我看著他大包小包的行李,很是認真的樣子,便故意問他:「你這麼這麼多行李啊?那你的車呢?」

「給敏敏去開了,她上下班或接送孩子,都得用車。」

「敏敏準你不回家啊?一個月?」

「是啊,因為她後半個月也請了長假,要帶孩子去倫敦玩。」

「可真好,那,那孩子呢?」我看了看他左右,只有孩子般大的行李包袱,沒有兩個孫子哇啦哇啦的笑鬧聲音。

「孩子在這!」老大張開雙臂,還想討我抱他,他明明知道我問的是「他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啊,算了,他肯回來陪我聊天拌嘴,也好過我一個人成天悶在家裡。

我開了門,替他拿了幾包衣服,他也不會客氣地跟我搶來推去,就讓我拿,兩個人七手八腳,搬了六大包的行李。

「住個把月,家裡又不是沒東西,帶這麼多?」

「不是,很多都是公司要用的東西,我可以回來陪你,但可沒辦法跟公司請長假啊。」他邊說,就走到廚房去,只給自己倒了水,卻沒記得他爸爸晨跑完又做了苦力,也是該喝點水的時候了,他自顧自地喝了一口水,說道:「爸,這後面,有人搬進去住了嗎?」

「什麼?」

「後面那個眷村啊,是不是有人搬進去住了?」

「沒有啊,怎麼說?」

「我剛才在等你的時候,去後門看了看。」

「有輛白車對吧。」我搶著說。

「你也有看到喔。我還看見車裡頭走出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他們各提了一包行李,還有水果籃,就往那眷村裡走耶。」老大說道:「這房價可真是逼死人了,居然連狗窩貓窩都有人想搬進去。」

「我記得,應該是沒人住了吧。」

「不可能啦,他們那兩個人,一副就是回家過年的樣子。我想裡頭應該也是住了一個跟爸一樣孤僻的老人吧!所以大家都不曉得裡頭還有住人。」

「哼,我每天都有出門,看到大家都會乖乖打招呼,我哪裡孤僻了。」

但我不敢否認自己是真的老了。

「喔,那什麼時候讓我們見見新媽媽?」

「少貧嘴,打電話給你弟弟,問他幾點到?」

老大打電話的時候,我走上二樓,到後陽台去,打開窗戶,看著外頭那片老眷村,我看著老眷村數十年如一日的破敗樣貌,雙掌往乾皺的臉,撫了兩下。再睜眼細看,還是那樣寂寥,有野貓睡在屋頂,有野狗奔在水泥地上。

我還記得住到最後的那幾戶,後來都走得不甘不願,最後一戶是那個被八個兒女當成人球踢來踢去的老李,整座眷村被圍進鐵皮之前,他總是拉一張椅背跟屁股底都已經破洞的籐編椅子,坐在村子口,或醒或睡,好像那樣可以第一時間盼到孩子們的歸來。天色將暗,他拖行著癯弱的身體,腦袋歪了一偏,慢慢把椅子拉回家裡的背影,被吞沒在快要頹倒的樓房底。

後來不知道是哪一天,老李不見了。沒人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也沒人看到禮儀社的黑頭車進出,往好處想,或許是八名兒女想出了公平的方法,既然遺產持份是八分之一,那麼這個會呼吸的負債也應該切成八段,一人負責一段。

沒有人打算往壞處去猜,老李消失,這塊地才有未來。

靠近村子口的鐵皮外,很快就釘上了一塊鋁板告示牌,上面載明了這座眷村未來要蓋一棟地下四層,地上十五層的住辦混合大樓,而且工程名稱是「振天電視媒體大樓新建工程」,看樣子有意要把這裡打造成影視娛樂的新地標。

「喂,你是不是看錯啦!」我走下樓,在樓梯間就嚷了起來,這才驚覺家裡原來早就空蕩得可以發出回音了:「隔壁王太太她說,裡面早就沒有住人了啊!」

「但我真的看到兩個男的走進去啊。」

我們對停在後院停車格的那輛白色轎車感到疑問,也認真地懷疑起老眷村裡是否還有住人。還是老李又回來了?屈指算數,自我買下房子以來的這二十多年間,頭先幾年是有幾戶不願意搬走,但後來除了老李之外,其他人不是被子女接走,就是被長照機構接走,再不然,就是被禮儀社的黑頭加長禮車送走,老李消失已經將近十年,從此不曾聽過也沒看過裡頭還住著誰。

打掃家中前後裡外的俗務,很快就沖淡了這種懸疑感,白轎車的插曲只讓我們偵探般的熱情維持了一下子;雖然白轎車始終沒有開走,但我們的疑慮很快就隨著傾倒了拖地擦地的汙水,排入水管中,無蹤無跡。

老么回到家來,老大和我又變回尋常的上班族與退休族,甚至也不在老么面前談到白色轎車的事情,只當作是一般的住戶在那裡停了車,沒有再多聊什麼。

年夜飯開桌的時候,父子三人本來都在飯桌上吃,但越吃越無味,老么走下餐桌,開了電視,藝人唱歌跳舞的跨年節目,總算把年節氣氛炒了起來。

但老么還是發現老眷村的異狀了,他上樓去拿東西的時候,發現後院那片幽邃深黑的陰影中,居然有數點看似老舊燈泡的橙色燈光。

「爸,眷村裡還有住人嗎?」

他下樓的時候,又問起了這件事情,那輛早就被我們遺忘的白轎車就這樣硬生生衝壞了一桌年菜,打斷電視歌手的演唱,老舊眷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再度成為我們的話題。

兩個孩子出生以來,就一直在這個家裡住到成年後搬走,他們都知道眷村裡面除了老李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了,老李消失的那天早上,他們還偷跑去裡頭探險,確實,一個人都沒有,幾間空屋破房子,全是陳舊腐壞的家具與民生用品,沒有水電瓦斯,就連老李家,都察覺不出任何人類在裡頭生活與生存的跡象。

老李是怎麼活下來的?

「今天早上,停在後面的那輛白轎車,有兩個男的走進去。」

那輛白轎車,六點多就來到這裡,不知道在等些什麼,等到我跑完步,九點多快十點了,隔了三個小時才走下車,正巧被趕早回家的老大看到,兩個男子走到老眷村裡去。然後又是漫長的沉寂,到了晚餐八點左右,老么看到,應該長年沒有通電的老眷村,今晚無故亮起了幾顆燈泡。

過了子夜,兒子們與我報了恭喜,在後門放了兩聲短炮當做迎春,都還看見老眷村的燈沒有捻熄,而且歌聲若有似無,忽大忽小。直到我鑽進了被窩裡,都還想不透這兩個男人到眷村是要幹嘛。

我打算明早,藉著拜年的名義,去問問隔壁的王太太。

我想,即使是包打聽如她,今晚也是滿腹狐疑吧!

三樓是兒子們睡的房間,我睡在二樓,我們互道晚安的時候,都不再提起老眷村的事情。就這樣,我也悠悠地轉進了半醒半夢之中。還差點就夢見了最後一次走進老眷村的那時候,牽著老太婆,像觀光客似地還在裡面拍照。用傻瓜相機。

「爸!快起來,爸!」

老大不斷敲我的房門,坐起身來,但實在很疲累,只喊了句:「門沒鎖!」

「爸,你快出來看!」老大拉著我,我只好走出溫暖的被窩,而房門外站著不只是他,老么也是一臉驚慌的神色。

「怎麼了?」

「老眷村燒起來了!」

「啊?」我一聽,人就全醒了。

我們這次爬到屋頂,只見原本亮著燈泡的那個地方,竄起了陣陣濃煙與火舌,那種炙熱的猛焰,像好幾雙手不斷往夜空裡撈抓什麼。而且因為火光的照耀,即使是深夜依然算得出至少有五棟房子都著了火,加上今年冬天特別乾燥的關係,眼下應該會燒到第六棟、第七棟了。

「報警了沒?」我驚覺還有比隔岸觀火更重要的事情沒做。

「報了。」老大說:「我本來在整理帶來的行李,結果聞到陣陣燒焦味,就又想起了老眷村。」

大概兩分多鐘,消防隊就來了。因為是深夜的關係,來得特別快。我們父子三人站在屋頂上看了半晌,五輛消防車好不容易都開進了老眷村裡最寬的唯一一條柏油路,擠成一列,雖然還閃著紅燈但卻遲遲未看到水柱。

「怎麼還不滅火?」我有點氣急敗壞地說道:「那兩個人說不定在裡面哪!真是急死人了!」今天早上的奪車位之恨,全都消散殆盡了,我居然開始擔心這兩個男子是不是專程來這裡要做什麼傻事:「啊,對了,你們誰,去樓下看看,白色轎車還在不在?」

「喔對耶。」老么趕緊跑下樓去,等到他跑上來說車子不在了的時候,忽然火場裡「蹦」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爆裂了。而緊接著,消防車終於開始灑水,強力的水柱,不停地澆灌,彷彿這令人焦慮的按兵不動,就是在等那聲爆炸。

「怎麼會這樣子呢?」我聽到白轎車開走了,猜想這火警至少不會鬧出人命來,多少有點寬慰:「希望不要有人受傷才好。」

當我們看著眷村的猛火,被水柱澆出了比夜色還黑的濃煙時,王太太跟她老公也爬上他們家的樓頂來看熱鬧了。

「怎麼會燒成這樣。」王先生說道。

「對啊,大過年的。」我不想提起關於白色轎車的事情。

「是啊!」王太太碎嘴唸叨:「我就說,這眷村早晚給我們惹麻煩。」

「少說幾句吧,誰想要這樣被趕走呢?」王先生說的話裡,似乎又藏了些什麼話:「換作是我們,也不會想搬離自己的家吧?」

「王先生,王太太,什麼趕走?我怎麼沒聽懂啊?」

王太太聽到我這樣問,「噗哧」地笑了出來:「陳先生,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

「真不懂啊。」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有看到兩個男的出現在這附近?」

「噎,喔,好像有。」這時候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承認早就知道白色轎車的事情,畢竟他們要停那輛車,要走進眷村裡,一定會經過我家。我想到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躲過王太太的法眼,渾身一陣發寒。

「跟你說,那兩個人啊,想也知道是專程來這裡,要搞這種小手段的啦。」王太太說話的時候,還是習慣虛掩著嘴,不管她週遭是否有需要迴避的人,她總是掩著嘴,目光刻意迴避周遭看不見的空氣,很大聲地講悄悄話。

「什麼小手段?」

「放火啊,我說這火,九成九就是他們倆放的。」王太太說道:「這裡的釘子戶沒搞清楚,眷村從頭到尾就是國家借給你住的,你不肯搬,他們照樣可以拆,還不用賠你錢咧。」

「那幹嘛放這把火,找幾台怪手來把房子打掉不就好了?」我的疑問,讓王太太登時語塞。

既然政府想拆就可以拆,想賣就可以賣,那只要確保裡面沒人,隨時都可以開始動工,刻意放這把火的意義跟成本,都令人費解。

直到隔天早上,我看見大年初一振天獨家的新聞大標,才慢慢猜到這場火的用意。

「老翁用電不慎引起大火,最後眷村付之一炬。」

副標題是:「送醫後無大礙。作家:文化浩劫。里長:廿年延宕,都更有望。」

老翁?難道真的是老李回來了?那兩個男人是他八個兒女中的其中兩個嗎?當年老李在眷村淒苦地過著近乎非人的日子,我居然沒有向他搭過半句話,甚至經過他的面前,連早安的招呼都不太打,我覺得自己非常慚愧而且不堪。

春節回到正軌,一如往年過完七天的連假,又要各自分飛去了。老么回去上班,老大依約留下陪我,但一個月後終是要分別的。儘管日子寂寞,但我想起眷村裡那位孤僻了十多年,足不出戶到幾乎沒人知道究竟是否存在的老李。

那兩個男人會不會只是專程回來陪他吃年夜飯,然後用火不慎,釀成大災?

我只記得,雖然救護車有來現場,但離去的時候並未鳴笛。似乎不曾打開後車門,沒有運載過傷患。

那天晚上,真的有這樣一位「老翁」嗎?

聽說有很多危老社區都開始自主檢討辦理都更的可行性,因為沒人知道下一場火會發生在哪裡。就連包打聽的王太太也不知道。

民宅起火燃燒,消防局獲報派員前往灌救。記者邱瑞杰/翻攝(聯合報系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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