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春聯裡的情意 從安徽小山村到三重秀江里

【飛越千里看台灣】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貼春聯了。因來年撕下時的殘膠甚難清理，對於貼春聯我總是興致缺缺，除非有我非常喜歡的手寫作品，印刷的春聯即使製作精美，亦無法吸引我的目光，總感覺那些字冷冰冰的，沒有生命的溫度。

因為父親，我對於寫春聯這件事情感頗深，每年春節前夕，台灣各地都有現場揮毫送春聯的活動，我很想去看看，可是我抽不出時間，就這樣每一年過年我家所有的門上一如平日那般空乏，前幾日秀江里辦公室舉辦了一場名家揮毫送春聯的活動，讓我家的門在今年的春節增添了一些喜氣。

秀江里辦公室就在我經營的早午餐店對面，幸好活動辦在下午，我收完攤急忙跑過去，想要趕在最後一刻求得一幅墨寶。現場十幾位老師各有專精，有畫家，有書法家，我趕到時活動快要接近尾聲，但排隊等候的人潮還在，十幾位老師的手不曾停歇，完成一幅又一幅作品。我拿了兩張紅紙在一位畫家的攤位前等候，那位畫家為我畫了兩幅牡丹圖，我再拿這兩幅牡丹圖去我喜歡的書法家攤位前排隊。那位老師的字圓潤飽滿，每一幅春聯她都寫得很仔細，讓我想起父親為鄉親寫春聯的樣子。

我生長在安徽江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記得那時整個村莊會寫書法的人只有父親。每年除夕當天一吃完早餐，父親便將客廳那張吃飯的大方桌搬去院子裡，擺上毛筆、硯台，磨上一硯墨，等著鄉親來找他寫春聯。那時幾乎全村的春聯都是父親寫的。父親幫人寫春聯分文不取。一大早就有好多鄉親來排隊，整個院子擠滿了人，好不熱鬧。

父親喜愛閱讀，若在農民曆、報刊、雜誌上看到春聯名句，就抄在筆記本上，除夕這一天，拿出來給鄉親們參考，依各自不同的需求挑選不同的聯句。鄉親們自己帶紅紙來，父親幫忙一一裁剪。大門、側門、廚房、倉庫，還有橫批都有不同的尺寸，要寫的聯句也有所不同，有七言、五言、四言…不等。

父親收集的各式聯句，極盡趣味。有些聯句我至今難忘。父親為茶行的老闆寫下「山好好水好好綠茶清香飄四海／來匆匆去匆匆宴客鴻賓品毛峰（茶品）」，為小酒館的老闆寫的聯句也頗有意思，「來不請去不辭無拘無束方便地／菸自抽酒自酌說長說短自由天」。村里一位大嬸常常幫人作媒，父親幫他寫上一幅「擇新娘擇綠擇紅擇亂心心要追求真情感／挑女婿挑前挑後挑花眼眼看錯過好年華」，為理髮店寫的是「進店來烏頭宰相／出門去白面書生」，裁縫店則寫「剪裁得體稱魁首／式樣翻新數此家」。一般普通農家最喜歡的還是那句「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倉庫門的春聯多半是寫「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農家人的心願單純，只希望來年是個好年頭，能豐衣足食，健康平安。

我在一旁不停地幫父親磨墨，墨香飄散院中，遮蓋了四處侵入的年菜香。父親筆意流轉，遒勁有力，每一個字裡都藏著他對鄉親們的深情。

每年除夕父親都要寫到夕陽西斜，母親催促開飯才收攤，把那張大方桌搬回客廳。母親精心製作的年菜散發出撲鼻的香氣，但我依然可以聞到大方桌上殘留著淡淡的墨香。那墨香深入記憶，留存至今。有時吃完年夜飯，還有白天忙碌沒求得春聯的鄉親拿著紅紙來，父親一樣不會拒絕，有求必應。

大年初一，父親總要去村子裡走一走，看到自己親手寫的春聯貼在各家各戶的大門上，心裡無限滿足，幫鄉親寫春聯是父親的善舉，也是父親體現自我價值的方式，這一天他過得很快樂，也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在那位老師的攤位前等了許久。老師問我這幅春聯想要貼在哪裡，我說想要貼在孩子房門上。她又問我孩子多大，讀什麼科系等等。我說大兒子屬虎，小兒子屬蛇，請她幫忙設計聯句。她說「虎」可取諧音「福」，寫下「福慧」二字，然後又在另一張畫了牡丹的紅紙上畫了一條飛舞的金蛇，下面寫了三個字「麗風揚」，連起來就是「蛇麗風揚」，她說希望我兩個孩子都能福氣滿滿，智慧飛揚。她像極了父親，體貼每一個人的需求，她每一個字都寫得不疾不徐，力求圓滿，不只是寫字，還為每一幅春聯增添一些巧思設計，讓整幅春聯看起來更加活潑，每一幅她完成的春聯裡都飽含著對粉絲的情意。前來求取墨寶的人不斷感謝、讚美是他們對老師的情意。施者無私奉獻，受者成就了他們的義舉。秀江里的情意、老師的情意、鄉親的情意共同成就了圓滿。

寫完我的春聯，活動也畫下句點，那只是漫長時間中一個片段的句點，這樣的活動還會在台灣各地繼續下去，永遠不會有句點，因為人的情意不會消失。

●專欄「飛越千里看台灣」：石晨曦，來自中國、現居新北，讀創故事駐站原創作家，著有《八零九零我在中國的少時光》。分享一個異鄉人來台灣從零開始的心路歷程，以及所見的兩岸之文化差異。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