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離巢 母親的牽掛與我離鄉闖蕩的不安

【飛越千里看台灣】

大陸地域太大，多數人為了求職須遠離家鄉。為了尋得一份工作，十八歲我便告別家鄉，那次的告別與我來台灣時的告別家鄉在情感上有所不同，情感起伏的波浪是巨峰亦或丘陵，在於即將面對的未來。

回望過去，1990年的春節之後我帶著惶恐與不安離開了家鄉。高中畢業後在家那半年的時光，每天跟著父母去田地工作，抬頭看見青山，低頭面對黃土，日日是昨日，心海茫茫，彷彿未來已消失在昨日。青山環繞、秧苗翠綠、稻浪翻滾、油菜花飄香，是故事裡描寫的世外桃源，包裝著真、善、美的華麗想像，剝開外皮，窺視其中，不過是群山包裹下的一個美麗的牢籠，農人們困於其中，為簡單的溫飽煩惱，為兒女們的前途擔憂。沒有人想離鄉背井，也沒有人不嚮往美好，為了那份嚮往即使知道離鄉背井所要面臨的艱難與危境，仍毅然選擇前往。

那時的大陸剛剛開始發展自由經濟，在沿海設立經濟特區，創造了許多就業機會，內陸的農村兒女紛紛湧向沿海尋求未來。家徒四壁，我告訴母親想要去沿海打工，母親拿出僅有的兩百元積蓄給我當作路費。行前她在我的行囊裡塞滿了乾糧，怕我餓死在異鄉。她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留六十元回程的路費，錢花完了，還是找不到工作，就搭車返鄉。她沒有足夠的錢支撐我耗費更長的時間找工作，兩百元是她僅有的積蓄，她只能叮嚀我要留下回程的路費，祈禱我能很快在沿海找到工作。母親所有的擔憂源於清寒的家境，源於家鄉到沿海的千里之距，在那個交通與通訊都不發達的年代，我一旦搭上火車去了沿海，就像一顆小石頭落入了大海，是死是活，她看不見，無法掌控，遇到危難她無法救援，在我寄信回去報平安之前，她的心始終都會懸著。

在我出發前的好幾天，母親以淚洗面，擔憂的情感衝上了巨峰，而我衝上顛峰的情感是害怕。我將面對一個一無所知的城市，除去往返的路費我只有八十元可以利用，八十元能支撐我在那座城市生活幾天？未知便會惶恐，可即便惶恐在心中挖下深谷也埋葬不了我離鄉的決心，因為窮比未知更加可怕。

那是我第一次離鄉，也是一趟極度不堪的難忘的路途。鄰縣縣城郊外的火車站裡人潮如蝗，長椅上、牆角邊、走廊上或站、或坐、或臥到處都是人。方圓百里只有這一個火車站，一天有兩班通向沿海城市的列車，春運期間的乘客多數都是要去沿海打工的人。一票難求，為了公平，車站都只出售當日車票，排隊購買，排的人太多，往往是還沒排到，票已售罄。我與友人在火車站等了兩天，也沒買到車票，身上帶的錢不多，不敢住旅館，蜷縮在車站的牆角過夜，早春的夜極度寒冷，勝過冬日，沒有大地當床，星星當被子的浪漫，有的只是大門口灌進的冷風颼颼。第三天終於買到車站臨時加開的一班火車的車票，心情亢奮，終於買到了，可就在上車的剎那，彷彿冷水灌頂，一顆心跌落谷底。

這是一輛貨車，沒有座位，沒有窗戶，一群人湧進車廂，你推我擠胡亂坐在地上。火車出發，門匡噹一聲關上，四周頓時暗下來，只有車頂僅有的透氣窗投進一束光亮。在外等車的人或許幾天也沒洗漱，身體上散出的氣味，攪動著車廂裡原本就帶著一些霉濕的氣流，難聞到令人作嘔。口沫紛飛，交談聲壅塞在車廂裡堆積成巨大的噪音。入夜之後，人們睏了，也不管旁邊的人是誰，有沒有認識，就隨便倒在別人身上呼呼大睡，清醒時的矜持盡被睏意吞噬。在那個當下，我們形同貨物，即是貨物又何來矜持。

到達沿海，走出火車站的剎那，同行友人內心的惶恐攀升至無法負荷之重，立刻決定要買返程的車票回鄉，我堅持不肯，他害怕到無心顧及我的安危，自己回去了，留下我獨自面對這個陌生的城市。我經歷了身邊的錢日日減少，又日日找不到工作的焦慮。一星期後，就在我身邊的錢即將用罄之際，幸運之神終於眷顧，讓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是一份辛苦又低薪的工作，但我無權挑剔，空空的口袋扼殺了我挑剔的權力，我必須先求有再求好。

我在那座城市生存下來，也在那裡嚐盡了心酸，我數度面對走投無路，又數度化險為夷，一切都靠自己。我有父母兄姊，可在那座城市裡我是個孤兒，我的離鄉是背水一戰，逼迫自己忘卻，自己還有父母兄姊，無依無靠才能勇往直前。來台灣更遠，要飛到海的另一面，可心中的惶恐少了許多，若那一次離鄉的情感波滔是巨峰大浪，來台灣的心情起伏只是丘陵小波。先生在這裡準備了一個家等著我，他是我的退路，是我不用害怕的底氣，對未知的惶恐仍在，卻是微末。

雛燕羽豐終要離巢，即使當年我的羽翼仍然孱弱，情勢所迫，母親也只能忍痛送我離巢，讓我在跌跌撞撞中成長，可如今我為人母，卻不忍把自己的孩子丟入窘境。孩子在異鄉求學，每每一個訊息給我，我便立刻撥款給他，我不忍讓他承受在異鄉無所依的惶恐。友人常告誡，斷了他的金援，他才能學會求生的本領，可我寧願當一個寵兒的母親，我的母親當年若是經濟尚可一定也不願將我丟入無依之境。

●專欄「飛越千里看台灣」：石晨曦，來自中國、現居新北，讀創故事駐站原創作家，著有《八零九零我在中國的少時光》。分享一個異鄉人來台灣從零開始的心路歷程，以及所見的兩岸之文化差異。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