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軍隊可怕比軍隊累?

聯合新聞網 Jin
(圖/Unsplash)

【成為法律人之前】

文/Jin

莒光日結束後,就寢前,最嚴厲的胖班長忽然又把全部的人叫到連集合場。

營區夜色如水,蟲鳴忽遠忽近。以為又要被罵了,或者至少,會發下木槍,把下午排練的刺槍術再重複操作個五六七八遍,結果都不是。
照明燈籠罩著胖班長,冷冷的白光裡他推了推黑框眼鏡,以排頭伍為準向右看齊,向前——看,等大家就位。然後開始說話。他說了對不起。

他說,你各位可能覺得班長平常講話很大聲、很兇,可能覺得下午在大台陽底下操練三小時很渴、很累,休息時間還給得不夠、被壓縮,心裡很幹。這些事情班長都經歷過,我都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所以我要和你們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下週就要鑑測了,班長要很誠實地和你們說,那種場合有長官來,連與連之間難免互相比較。我只是不希望你們到時很難堪、大家一起很丟臉⋯⋯

解散上樓後,回到寢室裡,睡在我上鋪的弟弟有感而發地說,感覺胖班長人其實滿好的欸。其他幾個人聽到也開口附和:對啊而且他好像滿真誠的、平常那麼兇可能只是因為聲音聽起來比較大聲吧、刺槍三個小時還可以啦、就當有氧運動練身體。
這些同梯的鄰兵們清一色是五專、大學剛畢業,比我小了六歲、八歲,對我而言真的是弟弟的年紀。我安靜聽著,一邊擺好臉盆、掛起蚊帳,沒有吭聲,但其實心裡想的和他們並沒有不同。他們紛紛把頭探向我,想要知道我怎麼評論胖班長,但我一時間不知道還能額外說些什麼。於是他們改開起玩笑:欸哥,該不會,28歲被操三小時,頂不太住吧?哈哈哈哈。

(圖/Unsplash)

老實說,還真的滿累的。65K2步槍一支三公斤重,連續拿著三小時手不能放下來,要跑要動,還要同時頭戴鋼盔烈日曝曬。不過也就單純只是身體上的疲倦。身體的累往往來自於鍛鍊,鍛鍊結束會鬆一口氣、會感到滿足;可是心理的累就不是這麼回事。心理上的疲倦,結束後,就只是更加疲倦而已。

沒有收穫,唯一的慶幸,大概就是時間又度過了一些、往前了一些。

我和弟弟們說,我不知道其他工作是什麼樣子,但至少,我在法務部受訓的兩年裡,很多時候感受到的勞累,純然就是心理上的那種。

距離熄燈剩下五分鐘,我和他們說了在法務部司法官學院裡,考試大概都是怎麼回事。這是對其他人解釋「心累」,最粗暴也最直覺的方式。

我們的考試基本上就是寫判決、寫起訴書不起訴處分書。考試時間一到,早上八點,整疊沒看過的卷宗發下去,少則三四百頁,多則一千頁、一千五百頁都有,六或七個小時之後,把判決給交出來。沒有中場休息,結束的時候,交卷走向窗邊,重新看見外面的世界,盡是整個白天被快轉而將到盡頭的虛幻感。
換我半開玩笑地說:「所以刺槍一次三小時?那當然ok的啦。沒有連續六個小時的話,不要拿出來講欸。」

「那午餐怎麼辦?」有人問道。好歹我們在新兵訓練中心裡面,三餐正常,一定不會遲誤。

可是很抱歉,考試的時候,司法官學院暫時沒有關心這個部分。如果是實體考試,會有簡便的午餐在教室外自取,但常常看卷打字的時間都不夠了,一分一秒鐘都不敢浪費,哪敢停下來騰出手吃東西。至於遠距考試的話,吃飯什麼的,一切就自己想辦法,除了上廁所,人都不能離開視訊鏡頭就是了。
那如果,寫不完會怎麼樣?多久考一次這樣的試?寫不好會被罵嗎?

弟弟們接連又提出許多疑問,我只能快速簡答:寫不完會沒有分數,分數哪怕只是零點幾分,都會影響分發到什麼地方。考試日期的話,大多是分散的,但是結訓前,會有一週連續五天考試,一再重複經歷寫不完寫不好的胃痛與焦慮,頭兩天覺得像是地獄,可是來到第五天,反而心如止水。撐到最後,會想說隨便了,旁邊的同學忽然好像都不再是對手,我們都只想要趕快結束這一切回家。
而罵人嗎?原則上沒有。但我想說的是,被罵往往才是最不可怕的。
你們看喔,在新訓中心,班長白天罵完你,晚上可能就忘記你是誰了。隔天你有其他事情做得好,照樣稱讚你,抽菸投飲料的時候可以和你嘻嘻哈哈。
可是出了部隊,做不好什麼事,就是默默被記一筆,永遠難以消除。可能連自己哪裡錯了都不知道。
不要說考試這種事好了。我們講手機。新訓中心把我們的手機都收走,光明正大當了小人,沒得商量,不給用就是不給用。司法官學院當然不會這麼做。但我們有人在結訓分發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操行成績莫名其妙比別人低,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一年半兩年前,根本已經忘記的某一天,因為上課、因為參訪拿出手機來看,所以扣分。
還有實習開庭的時候沒有看前方,只是低頭看了下手指,扣分。
還有誤踩室內施工處的水泥,分明四周也沒有警告,但一樣,扣分。

扣分總在不為人知的事發後,當下所見,都只有笑臉迎人的「沒關係、沒關係」,「下次注意就好」。

「哥,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受訓當法官?這麼心累的話。」

「所有東西都是交換啊。你願意付出什麼,還有你想要換到什麼。」

就像我們在這邊付出時間,為了換那張退伍令。
好啦,躺平睡覺了,不然等等要被罵了。
我卸下手錶,心裡默數到:三、二、一,零。
時間到。營舍一瞬間熄掉燈火的同時,不同床位此起彼落傳來電子錶整點報時的輕嗶聲。

南投司法大廈,示意圖僅供參考,與描述故事無關。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每天來到此刻終究還是會想念家裡自己的床。部隊裡一定有其他難受難捱的地方,我還沒有看見,也可能永遠不會真的看見。那就像是,我和弟弟們說,司法官學院結訓前考試接連考五天,這不過是對外的官方說法。我們這期,實際上撐了六天。
因為第三天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教務組發現發下去的卷宗出了包。當天考試立刻終止。所有人禮拜六回來補考,另一份更厚更複雜的案件放在桌上等著。

我們都在等待關於這場疏失的道歉。但直到結訓的那一天,什麼也沒有。只有結訓前的某次導師時間,導師一個個點人起來問:遇到這種事情,如果你是決策者,你會不會也決定要讓大家重考?
那時還沒有結算受訓成績,大家說話多少含蓄又保留。但S不一樣,他被點到後正色地說:「我覺得這件事根本不應該發生。

導師一時語塞。然後便轉移了話題。我躺在營舍鋁制的床架上,漸暗的視線裡回想起這一幕。閉上眼睛,忽然再次感覺到,胖班長剛剛的道歉是多麽珍貴,而且及時。

●專欄「成為法律人之前」:Jin,畢業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現為法律從業人員。曾出版散文《行星燦爛的時候》(九歌出版)。科系選擇往往一瞬,但總在懵懂間,你認為的「法律人」應該會是什麼模樣?本系列專欄將帶你洞見法律工作者的前置養成,包含法律系學生各個面向、生活,同時也一一發現貼在法律人身上的職業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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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

Jin,1995年生。台大法律司法組、台大法律研究所民法組畢業。當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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