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虛構的力量:「偶然與想像」在生活中的每一次實踐
文/張嘉真
《偶然與想像》
導演:濱口龍介
演員:電影由3個短篇故事組成的電影,3篇主演分別是
〈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古川琴音、中島步、玄理
〈敞開的大門〉──澀川清彥、森郁月、甲斐翔真
〈再一次〉──占部房子、河井青葉
臺灣上映時間:2021/11/26
我去看《偶然與想像》那天,光點華山的售票系統故障了,整點開演,57分時售票員走出來向我們宣布自由入座。我事先在網路訂票劃好的位置已經有人坐下,我只好坐在隔壁一個位置,關燈前一刻,有個精緻的阿姨坐到我旁邊,小小聲的問自己,這裡不是三號吧?我看了我的位置,是三號。我連忙湊過去和她解釋,我們兩人頻頻向對方道歉,分開的瞬間,電影開始了。
開場是一段夜路的長鏡頭,唯一的光源是閃爍的路燈與阿姨的手機螢幕。她調了夜間模式,但我的眼角餘光很盡責。我在心中暗自抱怨,事先訂票的人怎麼這麼不投入?直到第三話,陽光明媚到透明的仙台,她開始無聲的哭。哭有很多種邏輯,我們剛好是同一個類型,不用衛生紙、不張開嘴巴,試著讓眼淚靜靜地流,高估自己的時候就會吃到鼻涕。阿姨從慢慢加深呼吸到最後無法克制地吸鼻子。我也在吸。
螢幕上的夏子與小林彩,大概比我身邊的阿姨多了十歲,她們在圓一個早已結束的夢。過去與未來都不會因為此刻的語言有任何改變了,可是她們還是想再說點什麼。散場的時候我一直不敢轉頭,很怕對到阿姨漂亮但通紅的眼睛。戲裡戲外都是一場偶然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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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與想像》的魔法就像上述的故事,它羅列了所有說出來會讓人嗤之以鼻的巧合,卻讓觀者情不自禁想要相信那是真的,說故事的時候最忌諱毫無道理的相遇,然而現實往往比故事更依賴巧合。電影掌握了真實與虛構/偶然與想像之間時而相互為用、時而互斥的界線,因此能在平靜的畫面中開展驚為天人的深刻。
對我而言一句失敗的台詞是在演員一說出口時,就讓人很想吐槽「現實中哪有人會這樣說話」。在第一話〈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中,便充斥這樣的台詞,例如芽衣子(古川琴音飾)對著前男友說:「我只懂得傷害我愛的人,可是愛應該要能帶給人幸福。」愛、傷害與幸福在深夜的城市浮濫得像是聖誕節歌曲,人人都朗朗上口,還自詡為一種風情。然而芽衣子卻用這樣的口氣與前男友開啟了一段介在爭吵與求愛之間的辯論,她的鏗鏘有力配上文字性較高的台詞,將觀者引領進入一種飄忽的狀態──說著自己也無法相信的話,卻是完整的心意。
透過芽衣子非預期地直視鏡頭,第四面牆很快就繳械投降,當芽衣子看著鏡頭(與觀眾),觀者無法抗拒地被捲入這場話語的戰爭。有多少深夜我會說出我拒絕承認的話,把薄弱的道德感詮釋為自由,話中的纏綿、尖銳、退縮與矛盾是我清醒時百般不想流露的樣貌。這或許也是芽衣子與繼明(玄理飾)開場時在深夜乘車談心的必要,透過長鏡頭自然的將觀眾帶入車輛運行時輕微的眩暈,配合路燈在暗夜的閃爍與流動拉長了時間感,使得觀者一同卸下人與人之間壓抑的禮節與界限,宣告夜的來臨,可以更靠近心中隱密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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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第一話〈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展示的因為過去而被限制住的未來,第二話〈敞開的大門〉說的便是膠著無望被放棄的過去與未來,第三話〈再一次〉說的便是再一次本身:一種未來可期的姿態。
儘管〈再一次〉中夏子與小林彩都不是典型令人聯想到「展望未來」的年歲,電影反而是想透過這樣的設定,替無法被撼動的過去與未來開闢一條新的路徑。兩人在車站的電扶梯上擦肩而過,誤以為彼此是自己高中時代傾心的女孩,忍不住向對方快步奔去,然而一陣雞同鴨講過後,才發現她們根本不認識。此時小林彩提出了一個看似無法解決問題的方法,她說,我來演她吧。而後扮演的力量在兩人之間產生了神奇的碰撞。
這其實便是影視、文學,所有再現的力量,透過虛構,我們得以一次一次替現實生活中無法圓滿的敘事疊加新的可能。過去與未來都不會因此動搖,然而如同小林彩透過重述那個鋼琴教室,終於想起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失的名字。即使情節是假的,但扮演始終是真的,如此我們便得以成真。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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