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一個人要如何才算是活著:奇觀式的愛欲橫流
文/張嘉真
《海角上的兄妹》
導演:片山慎三
演員:松浦祐也、和田光沙、北山雅康等人。
臺灣上映時間:2019/7/12
初入戲院觀賞《海角上的兄妹》時,只覺得體感時間非常漫長,後來才發現片長只有90分鐘,漫長並非劇情的沉悶,而是我感覺自己已經沒有空間再容納更多的事件發生。但道原兄妹的人生,或者將他們的身分細分而言,照護者/殘疾人、接客者/性工作者,以及在底層掙扎著生存的人,對於他們來說,每一天都太過漫長,他們生存的性質使他們必須不斷處理非預期的事件,而如此汲汲營營也不過是為了活到下一天,等待更多的意外發生。我之所以看不下去,是因為我無從想像那些問題的解方,以及問題是看不到盡頭的。因此觀影時我最放鬆的片段竟然是哥哥良夫(松浦祐也飾)拿起石頭想要砸死熟睡的妹妹真理子(和田光沙飾)的瞬間,因為那也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出路。
想要移開視線的感受,就像被良夫痛罵偽善的阿肇(北山雅康飾)一般,阿肇盡可能的幫助道原兄妹,但仍舊無法支撐他們的生活,所以他選擇連忙服從妻子的喝止,藉故離開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至少他能夠說服自己已經盡力。然而片山慎三並無意批判觀眾最容易採取的凝視視角,相反的,他知道這樣其實才是輕鬆的方式,所以從電影的一開始,他就替觀眾選好了進入電影路徑──搖晃的手持鏡頭跟著良夫尋找妹妹的疲憊身影前進,那並不是普通的行走晃動,一上一下的頻率正好與良夫跛腳的姿態吻合。我們至少得在視線上以良夫的方式,走進這團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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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夫與真理子是一對住在海港小鎮的兄妹,瘸了一條腿的良夫在造船廠上班,平常患有自閉症的真理子則在他出門時被鎖在家中。因為殘疾而失業的良夫意外在他們活不下去之時發現真理子謀生的方式,開啟了替真理子接客營生的生活。在這個灰濛陰濕的小鎮,陽光幾乎只有在良夫的夢中出現。然而全片最生意盎然的片段,並非良夫在夢中以為自己又能夠健全的行走,興奮的奔向遊樂場,而是真理子哭著用她不明所以的方式表達自己也需要愛意的時刻。
真理子喜歡「工作」,即使精神狀況與智商都不在正常範圍的她,也明白被需要的感受。電影中的愛欲並非為了獵奇的打造一個淫蕩的精障女人,即使真理子從小就懂得在盪鞦韆上磨擦自己的下體能夠得到快感,她還是分的出「非常快樂」與「普通」的工作,在快樂的工作裡,她會一次一次地詢問對方喜不喜歡她。真理子的精神狀況使她無法透過語言的交流去滿足對情感與社會連結的渴望,因此對她而言最真實能夠傳遞情意的方式就是性行為,一反性工作一詞將性交詮釋為工作的「理性」,真理子的性交其實更趨近一種「做愛」的本質,她真的以此做出了愛的感受。她用她侷限的行動表達出她的需求。
真理子對做愛的渴望,映照出了良夫荒涼的情感連結。關於底層男性的性欲展演,我參照的範例是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此片中身為夜班警衛與拾荒者的兩名底層男子,最大的興趣就是看著被丟掉的色情雜誌幻想自己咬住女模特兒的內褲,否則無從打發漫長的夜晚。而《海角上的兄妹》卻連一次給良夫壓抑性慾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就像被生存去勢一般,毫無念想。這樣的狀態呼應開頭所言,底層的生命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輪迴,因此每一天都像一輩子,觀眾只需要參與他們生命90分鐘,就能知曉接下來的日子不會有任何改變,自此《海角上的兄妹》便不只是一部劇情長片,而是以一種紀錄片之姿的真實性,狠狠甩了觀眾以為電影結束就能逃離不堪的心情一巴掌。
這樣的企圖,是對凝視殘疾者真摯的尊重。真理子看似毫無選擇地處在精神障礙與性交維生的狀態,並非為了成就良夫的善良與英雄主義式的悲劇結局。我們無法否認精障者的性行為對觀眾而言是絕對的奇觀,然而我們若無法在奇觀中找到反思的位置,便是一種加乘了知識權力的褻瀆。
《海角上的兄妹》以暴戾與粗鄙,小心翼翼的抹滅了目睹性愛場面可能有的任何一點綺想,至於觀者是想要踩在良夫希微的處境、阿肇的偽善與修復,或是造船廠老闆不義開除良夫還要假裝收下真理子善意的自我滿足之中,就如同電影開放式的結局──電話鈴聲響起,真理子回過頭來,盯著我們如何作出抉擇。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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