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詭事】姜泰宇／喂，記得戴安全帽啊

文／姜泰宇

勇伯從菲律賓回來台灣的時候，差不多是要進入夏季之前。因為只回來兩個月，很快就要再飛去菲律賓工作，這傢伙幾乎每天都要找我出去。說起來我是挺羨慕他的。玩具工廠是他二姑姑的，姑丈前些年過世，兩個老人家又沒有小孩，最後只有跟我一樣人生失敗組的勇伯願意飛大老遠去工作。

薪資是很讓人羨慕的，我總跟勇伯說，與其在台灣領不到三萬當個LOSER，我也寧願飛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賺很多錢。

「而且你姑姑沒有小孩，到最後說不定工廠也是⋯⋯」

「不要說這個，如果可以，我真的寧願不要去。」

我說他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回來兩個月換了一台AUDI休旅車給家人，在菲律賓還買了重機，我多羨慕啊，要不要看看我現在的電動機車還在繳貸款！

在公園玩著他從菲律賓帶回來的遙控越野機車，挑選了一片高低起伏較多的草皮，那機車實在做得厲害，騎上小土丘空中轉一圈翻倒之後，遙控一推，馬上就轉著起來繼續向前奔馳。

每次他回來那陣子我都很累，中午勇伯甚至會跑來工廠找我吃飯，戴上一堆飲料，工廠其他師傅都很喜歡勇伯，覺得這傢伙上道，飲料之外也有檳榔、維士比跟幾包香菸，都是菲律賓菸，圖個新鮮。下班之後就是找我喝酒打屁，每次都要混到超過十二點才要撤退。我是做系統傢俱的，是體力比較吃重的，偶爾真的太累就會跟他抱怨，希望偶爾一、兩天讓我早點回家睡覺，他總會很生氣地說，也就一年回來一次，不陪他的話也太不夠朋友了。

如果不是勇伯回台灣，平常我也沒辦法這麼經常去那間海產攤。海產攤的老闆娘很會做生意，明明我們兩個人，每次都推薦很多菜色。可能菲律賓口味酸辣太多，這種偏甜的料理讓勇伯幾乎來者不拒，每次都會吃得很撐。海產攤門口有一個總是穿著白色有點發黃的POLO衫、帶著宮廟帽子肩膀上跨著一個側背包的老阿伯，應該是對面停車場收費的，偶爾吃不完的打包，會隨手遞給他。老阿伯很開心，咿咿嗚嗚地，海產攤老闆娘說，他不會說話，收費都是用比的，錯了也就算了，都是可憐人。

後來勇伯拿了個會發亮的手圈玩具給他，讓他晚上顧停車場時候比較安全，我看那老阿伯開心得像拿到紅包一樣，對著勇伯把宮廟帽子拿起又戴上，如此重複，還拉著勇伯的手。有點喝醉了，我們呵呵笑著看阿伯的動作。

勇伯回菲律賓的時候，經過海產攤老阿伯會揮手把我攔下來，每一次我都因為太危險靠北了他幾句。他比手畫腳舉著左手，我知道他在問勇伯。「他去工作了啦，沒那麼快回來。」

阿伯每次都會做出一個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掉、再重新戴回的動作，在下巴好像扣著一樣。我指了指頭頂，跟他說：「這裡不會抓沒戴安全帽啦。」好像很急一樣，每次都拉著我做一樣的動作，後來實在受不了，我就盡量避開騎這條路回家。但這裡最多吃的都在這條街，我只好在他面前戴上安全帽，扣子就懶得扣了。

勇伯最後一次回台灣，提早了很多。他讓我帶著那個越野摩托車的玩具到公園，可能放太久了，不知道是遙控沒電還是車子沒電，我也懶得換。

「你頭髮也剪一下，流浪漢喔。」他說。

「沒錢啦！」我拍一拍頭髮上的木屑粉塵。

「我不在台灣的時候，多幫我去看看我媽，她身體不好。」

「每次去她都把我趕走，恰北北。而且還有你哥在啊！」」

他嘆了一口氣：「跟我哥說，如果有遇到他，讓他晚上少出門，我櫃子裡面有亮亮手環，晚上出門叫他戴著。」

幹你哥都幾歲了，最好他會戴那個啦，神經病喔。我說。

我們在公園待到很晚，我都打瞌睡了勇伯還不走，一直跟我說，再一下，再一下就好。到勇伯把我拍醒，我才發現自己睡著了。「走，去海產攤。」他說。「不要鬧了，都幾點了，阿姨關店了啦。」

他也不管，要我載他去海產攤。阿姨確實關店了，阿勇下了機車，小跑步到老阿伯旁邊，阿伯左手還亮亮的。我停好機車走過去，阿伯哭得很用力，但是沒有聲音，對著勇伯一直做那個動作。

帽子拿起來，又戴回去。咿咿嗚嗚地假裝在下巴扣安全帽帶子。我坐在海產攤門外的椅子看兩個人耍白痴，然後撐著頭就睡著了，等到老阿伯叫我起來，勇伯已經自己走了。

「幹，沒禮貌的王八蛋！」我說。

阿伯用手背擦著眼淚，一直對我做那個動作。

隔天我真的累壞了，下班時候勇伯沒來找我，我也就先回家睡覺。過了兩天勇伯都沒來，我怕她以為我生氣，就去了他家一趟。

勇伯他媽看到我，哭著跟我說，好好一個人就這樣沒了。

我看見勇伯的照片放在客廳，平頭臭著臉，這是他高職畢業照。好胖一個人剩下一個罐子，勇伯他哥嘴巴開開坐在旁邊，好像是他二姑姑的人湊在耳邊不知道說著什麼。我想起勇伯跟我說：「等我賺到一千萬，我就要回台灣了。」

他媽說，勇伯在菲律賓出車禍，還沒來得及送到醫院就沒有了。我跟她說，昨天勇伯還有來找我咧。他媽聽了就哭得更厲害了。

我不知道昨天來找我的是不是勇伯，「他要我經常過來看妳，說妳身體不好要多休息。櫃子上面有亮亮手環⋯⋯」

他哥馬上去翻找，真的找到手環，但沒電了。

就像人沒了一樣。

後來我經過海產攤。那個阿伯不再把我攔下來，亮亮手環感覺也不亮了。勇伯真的很可憐，回來台灣只能找我。

我真的經常去找勇伯他媽聊天，一直到勇伯他哥有一天晚上出門買東西，被酒駕的人撞死，我就沒有再去了。勇伯他媽很快就搬走，從此，我再也沒有去過那間海產攤。

他哥出殯那一天，勇伯他媽沒有哭。

我把遙控越野摩托車放在桌子上。那一天之後，我也沒看過那個老阿伯了...

●專欄「怪奇詭事」：姜泰宇，筆名敷米漿，讀創故事駐站原創作家。從大學即開始創作。曾獲得金石堂年度暢銷男作家、入選誠品書店最愛一百小說。著作十餘本小說。繼2022年出版《鬼拍手》，決定集結經年累月撰寫的短篇鬼故事，希望每一則都帶給讀者不同的啟發。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