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不想被看見」的酷兒紀錄片:就這樣生活過來
文/張嘉真
《日常對話》
導演:黃惠偵
演員:-
臺灣上映時間:2017/4/14
我在高中的時候看過一次《日常對話》的前身,短片版的《我和我的T媽媽》,那是一間平常完全不會用到的大教室裡,我睡睡醒醒,只記得牽亡的片段,以及T媽媽很會交女朋友,還有她們用顫抖的哭腔試著說聽起來始終沒有準備好的話。那時候模糊的印象讓我一直很抗拒這部紀錄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受不了大人哭與逃避。影像裡所有人都抗拒著共同的主題,而導演同時也是女兒的黃惠偵一次一次地問,你為什麼假裝不知道、沒關係、不重要?
睡醒以後,我還是沒有搞懂為什麼T會當媽媽,只對那張後來出現在海報上的大餐桌很有印象,T媽媽縮在椅子上,不安地摩擦腳趾頭。我一直以為最後她們在那張飯桌上有得到一個結論,有人起身給另外一個人擁抱,或者至少我愛你會得到我也愛你。重新看一次《日常對話》,我才發現餐桌很小,也沒有大和解。只是這一次我終於敢直視說不出話的T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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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對話》是近五年來少數論及底層女同志的影像作品,同志族群在台灣劇情片中頻繁登場的這些日子,似乎也創造了一種在影像中約定俗成的同志形象,無論是《誰先愛上他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還是《親愛的房客》,為愛付出一切的男同志好像成為同志電影中主要的旋律。然而抽離了愛,生活應該如何運行?《日常對話》以紀錄片的質地作為基礎,將那些看起來一不小心就會被奇觀化的生活,平實的收入鏡頭底下,展現90年代的底層女同志如何逃出婚家、創造屬於自己的酷兒時間性。
乍聽之下,T媽媽的人生敘事十分戲劇性,20幾歲帶著兩個女兒逃出被家暴的婚姻,靠經營喪葬儀式中的「牽亡」才得以將她們拉拔長大,黃惠偵甚至因為要去幫忙「跳牽亡」,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在這樣艱苦狀態下,T媽媽卻能夠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女朋友,還能賭錢賭到花光積蓄。然而紀錄片中呈現的T媽媽卻像一個平凡的阿嬤,會買養樂多給孫女喝,會在廚房翻炒出幾道小菜。那些頻繁的煮飯場景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對話、過程或結局,透過大量鋪陳這種太普通、太日常的行為,平衡了T媽媽破碎的生命故事,從每個人口中流出以後拼貼還原成為上述那種線性敘事的獵奇感。因此T媽媽的生存狀態才得以不受「奇觀」遮蔽,顯現出被擠壓、噤聲、抹除的非典型記憶。日常性的重量同時帶領觀眾看見T媽媽在愛欲以外的困境:家暴創傷、單親媽媽、底層階級,「愛女人」反而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部分,她總說她不好意思講卻兩眼發光地盯著鏡頭,然而在提到與前夫的婚姻時,她才是真的死死閉上嘴巴,一聲不吭地望向虛空。
在《日常對話》中台灣影像中的同志身影,終於不再只是一種身分認同、一種外在形象,甚至是一種愛人的方式,同志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是活生生的母親,會犯錯也會煮一桌菜來於事無補的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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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媽媽並非「標準」的同志與媽媽,她不夠努力、不懂得展現悲情,自然也無法自溺,面對女兒顫抖的提問,媽媽始終沒有辦法正面回答,就索性什麼都沒有回答;而黃惠偵也不是典型體貼乖巧的女兒,她用柔柔弱弱的聲音,哭著說「如果我討厭你,我就不會回來,扛那些債」,接著將她童年被爸爸性騷擾的陰影攤開在媽媽面前想要一個答案。她們各自盤據在餐桌的一角,什麼也說不出來,焦慮、怨恨、脆弱與難堪卻滿溢超出鏡頭,直直流淌到觀眾面前,彷彿我們誤入了誰的客廳,偷聽到我們此前此後都無法承擔的故事。
我想起了我最初抗拒《我和我的T媽媽》的感受,我沒有辦法接受它如此誠實的直面難堪,還是一部紀錄片,它沒有留下任何讓觀者閃避的空間,在虛構的成分中自我安慰。同樣是在處理爆裂的母女關係,《孤味》便總是技巧性地運用場景與剪接,解消劍拔弩張的對話,母女四人開誠布公地談論對彼此的不滿與怨恨時,她們或窩在柔軟的沙發中抓著抱枕,或隨時能夠起身離開,下一幕就跳接到一覺醒來忘懷夜裡的爭執。但是《日常對話》並不。T媽媽不回應的時候,鏡頭也不會從她臉上移開,女兒看著她,也強迫我們一起看著她。
或許這才是日常對話,要走進一個人的生命,分享我們未曾擁有的體驗,必要付出一些難受的代價,如果能夠全身而退,便不是日常,也沒有任何對話了。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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