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長大女兒的升旗典禮
文/張嘉真
《孤味》
導演:許承傑
演員:陳淑芳、謝盈萱、徐若瑄、孫可芳、丁寧、龍劭華等人領銜主演。
臺灣上映時間:2020/11/6
《孤味》是這五年來我在影院中哭到最有印象的一部片,那天我忘記帶衛生紙,哭到必須把鼻涕擦在褲腳,否則就只能吃掉,鼻腔與人中已經不夠存放。近年來描述熟齡女性婚家困境的作品在我的腦袋中自成一場升旗典禮:影集《俗女養成記》、舞台劇《家族排列》、小說《新神》……,國歌是潘越雲的〈純情青春夢〉,唱出「查某人嘛有家己的願望」時父權大旗緩緩升到最頂空,我之所以仍然被媽媽甚至是祖母等級的痛苦召喚,跟著又哭又笑,都是因為我們仍然持續瞻仰父權的陰影。
結婚、持家,然後生子成為一名母親,不僅是正值七十大壽的林秀英(陳淑芳飾)一輩子的願望,同時也是她的三個女兒正在面臨的命題,電影表面看起來處處是母親與女兒的交鋒,然而女性角色的成長始終都圍繞著缺席的丈夫/父親打轉,父親反而不太實際存在這樣的敘事之中,透過「父親」的來去自如,反面映照出女人們陸陸續續坐困愁城。如果這樣的宿命是異性戀女性暫時無法開解也無意想要擺脫的制序,《孤味》帶我們看見的就是從此刻到彼端的空間,該如何做為一個女兒、女人與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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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味》故事的開頭,是消失多年且另組家庭的父親陳伯昌(龍劭華飾)去世,召回了在台北工作的兩名女兒阿青(謝盈萱飾)、阿瑜(徐若瑄飾),回到台南與么妹佳佳(孫可芳飾)一同主持喪禮。然而喪禮的主角其實是陳伯昌拋棄多年的原配林秀英,生前切不斷的關係,死後終究是要送別。林秀英仗著七十歲了還要面對這種難以啟齒的爛事,以及陳伯昌終於無法再從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想要辦一場宣示主權的告別式。
這樣「返老還童」的媽媽,自然必須搭配已經長大的女兒。三人安撫並與媽媽拉鋸的同時,原先被空間隔絕的痛苦也悄然滲入「有媽媽」的日常當中。阿青混亂的親密關係與乳癌同時復返,阿瑜複製了媽媽當年對她無聲的期待在女兒小澄身上,而佳佳始終想要追問「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兵荒馬亂的設定,同時被擺放在一個家庭中是再適切不過的配置。
電影雖然充滿女人、母親與女兒,然而一個人並不只有一種角色,她們可以同時是兩者、三者,她們沒有抓著自己最在乎的其中一種認同,與對方硬幹,搞的頭破血流,再躲回暗處舔拭自己的傷口。大多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在生活。我是我媽的女兒啊,我一想到我應該考量到她除了是我媽也是一個女人,我就會很痛苦,我不要做這樣的練習,永遠當自溺的少女多好。電影受限於長度與密度,也時常一不小心就將「人」的某個面向拉大,角色們的衝突因此看起來一廂情願,眼淚就只能留給物傷其類的觀眾。
然而《孤味》輕巧地避開了這個盲區,角色的認同遊走在不同身分位置之間,因此很多時候怒目相向,轉頭卻只要一頓飯就可以解消。這樣欲語還休也確實不一定要說出口的安排,完整的呈現了家庭能夠容納的情感張力,極小也極大──一觸即發卻總是有足夠的空間不斷點燃引線,最後燒掉的都成為煙火,怨懟的憤怒的執拗的悲傷的任性的都碰一聲消失,了無蹤影,但它們確實爆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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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味》的家庭組成,示範了一種可期的未來。觀影的過程我數度感到十分徬徨,她們面對的困難或大或小,總之我都覺得我一定做不到,無論是阿青的乳癌復發卻被媽媽無意地責怪風流成性會有報應,或是阿瑜被女兒指控自己苦心安排的未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壓迫,明明可以準確觸發先前劇情鋪陳她們共享的創傷經驗,可是情節卻只停在那裡。她們沒有離開,她們哭一下、厭棄一下、哀嘆一下,然後她們就決定去面對了。去哪裡呢?會變成什麼樣子?電影都沒有說,我很喜歡電影都沒有說。
她們不是無知無覺,她們也並非在充足富裕的愛意澆灌下順遂成長,她們只是已經成為大人了。即使我還在掙扎,我仍然不願意、還沒有學會面對突如其來的挫折,但看見好的大人示範成長帶來的包容能力,能夠更坦然地靠近未知與挫敗,我就願意再給未來的自己一些期待。期待有一天,我們都會長成不再哭哭啼啼的少女,但我們也都還是女兒、女人與母親。
想到那樣的未來、期待我身邊所有痛苦的少女們都能等到自己變成那樣的時刻,我就哭到停不下來。
●2022新專欄登場: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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