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攝影大師張照堂81歲逝!電影導演陳耀圻曾佩服說:照堂是異類!
張照堂(1943年11月17日-2024年4月2日)生於1943年,初中時因為家人的相機而對攝影發生興趣,後進入台大土木工程系就讀,大量吸收文學、藝術養分,其中尤其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啟發了他日後冷冽的實驗性影像創作,在台灣現代藝術蓬勃發展的60年代擁有無可取代的一席之地。
60年代晚期,張照堂開始在中視擔任攝影記者,攝製多部鄉土民民俗紀錄片,學生時代的文學滋養在此時表露無遺,深具人文關懷;80年代所拍攝的劇情片《唐朝綺麗男》被視為Cult經典,對性別、慾望的大膽展示,日後也啟發了當代藝術家蘇匯宇的同名錄像藝術作品。
終其攝影生涯,張照堂戮力於尋訪台灣攝影史,於1988年發表的《影像的追尋:台灣攝影家寫實風貌》,迄今仍是相關學術研究重要參考依據;2017年擔任企劃的《觀.點:台灣現代攝影家觀看的刺點》,則集齊19位現代攝影家,自不同觀點重新思索何謂攝影。1999年,張照堂獲授國家文藝獎;2022年則以對記錄及實驗電影的卓越貢獻,在該屆金馬獎上獲頒終身成就獎。2024年4月2日晚間,攝影家張照堂於台北逝世,享年81歲。
1996年4月12日《聯合報》聯合副刊〈陳耀圻/不語的影像詩人──張照堂〉,由台灣知名電影導演陳耀圻所撰寫,對他的攝影作品和形象多有描述,認為他的影像創作代表了六○年代臺灣的部分文化記憶,給予高度肯定!發表聯合副刊全文如下,提供讀者深入認識,此刻一起共賞緬懷。(編按)
1996年4月12日/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陳耀圻/不語的影像詩人 張照堂
文‧圖|陳耀圻
做為一位影像創作者,他發揮出魔術師特有的本質,虛擬這些怪異、夢魘般的影像,就像是原本觀者心底的各種幻象……超現實派的藝術家和詩人有一種共同的本事,那就是他們有一種描輕摹重的技法,把原本不存在的人、景、情、事擺在我們面前,眾目睽睽之下眼見為憑,誰又能去抗拒它的真實性呢?就算我們體會到那就像是魔術師的巧妙詐術,卻也是樂在其中地陶醉於騙局裡。
最近見了照堂,健康的頰面,黝亮的眼眸,一抹小鬍綻著些許笑意,剎間交替切割著兩個時空的畫面,一個狄倫和狄恩揉合拌著憂鬱化不開的大孩子攝影新手,另個卻是沈穩散發初步中年魅力的影像藝術家。我脫口而出的說:「照堂是異類!」對這自認是善意佩服的稱呼,照堂不以為忤,也沒表示什麼態度,倒是坐在一旁《漢聲》雜誌總編輯黃永松挺附和我這「異類」的說法。照堂就是有這種本事,不語不代表沈默,更非無言;那天他告訴了我:當晚聚會不能太晚,清酒也只可淺酌,因為回去還要修底片──除去底片上的霉漬,預備展出作品,照堂要有動作了,展出的將是一九六二年到六四年間的舊作,一股熱氣衝上頭殼,「三十四年囉」,我差點沒滾下座椅,那些攝影作品──我一直記得。
不論在過去威權時代,或是今天號稱多元化的社會,似乎終歸是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大夥跟著起鬨者較多,然而,張照堂在那個青澀歲月裡就已透過作品宣示:存在於被抑制的現實規範外,生命的面貌卻是和顏悅色與令人咒詛的厭惡並存,完美經常與殘缺易位,瑣屑小節也不牴觸華麗宏偉的布陳。照堂在那個年代的創作是超現實風格的,作品的持色充滿了神秘色彩,迷狂、情慾之中賦予一種呼喚和啟示。
一九六二年攝於新竹五指山的人體系列中,有一張群山疊綿延天際,前景巨石上斜倚著一副寬闊年輕裸露的肩背,側光照射下肌理分明,由寬漸狹收至渾圓的臀部,構圖強悍有力,鼓脹著一股神秘生命力量,氣勢磅礡。三十年來,歷歷如新,始終難忘。記載上說超現實大師達利一九三一年的名畫〈持續的記憶〉裡,一隻隻垂軟的掛錶,搭晾在樹杈間在平台邊;當他完成畫作後,急著問人:「三年以後還記得這幅畫嗎?!」達利得到的答案是「只要看過,沒有人忘得了它。」同樣的,照堂這幀〈裸背〉攝影作,讓我三十年都沒忘記過呢!
「是因為存在而活著,還是活著所以才有存在?」照堂在他一九六四年系列前景人物柔焦作品裡,似乎企圖給他的觀眾一項啟示,我們發現影像和背景地點具備一種反動記憶的原動力,通常每當一個人回到許久不曾重遊的舊地,並不須刻意營造氣氛,僅僅是一腳踩進從前,許許多多陳年封箱往事,全都會一古腦地卡位回到我們的記憶裡。
這一組攝於板橋的照片,前景人物似乎扮演了mnemonic的角色,將觀眾引接到記憶中的某地;任它是瓦礫殘墟,還是鄉間小徑,即或是一株孤立的小樹,也會那麼強有力的催醒酣睡中的記憶,我們深信,曾經一度,這裡有過我們的足跡,不然,可是曾在夢中神遊?年輕的照堂顯然相當瞭解其中三昧,至少在黑、白、左、右分明的年代,照堂已經放肆地玩起「模糊焦點」的攝影遊戲了。年輕的魔術師,初學乍練,滿腦門的鬼點子,這可不僅祇是回到未來晃一招。照堂在一九六三年浮州里糸列作品裡,他創造出一群驚悚的異形魅影:「天天樂撞球場」和「日日滿小飯店」掛招前,「代客泊車」小弟的面具可有夠酷;俯拍黑衣人身後草地上四肢鋪陳,是一齣性虐待劇場的落幕?抑是元兇回到作案現場?地平線上究竟擱置的一樽剪影的宜興茶壺還是無頭軀體的坐姿?!(以上純屬個人一九九六年的解讀,與照堂無關。)當然,這都是照堂跟他的觀者間的一場較量,做為一位影像創作者,他發揮出魔術師特有的本質,虛擬這些怪異、夢魘般的影像,就像是原本觀者心底的各種幻象。來自各階層,從市井小民到藝評家、支持者和批判者都不否認作品的爭議性,大家的共識就是凡看過張照堂的攝影作品,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暫且不論他人的看法如何?我只要強調照堂是一位高度為自我意志驅使的人,他成長,調適,但從來不改他影像詩人的本質。
在資訊、非資訊、反資訊氾濫充斥的今天,再見一九六二.夏日.張照堂的展出確是稀有而珍貴,他的影像作品,就像是在個人心靈的空間開啟一扇心扉,和盤托出隱密深藏的點滴情事,說不定這一系列「年輕」的作品,還能引領觀者將自我心志更清晰可見地鏤出身、眼、口、鼻、各種形形色色的五官容貌,縱然有人感受不到我所說的「神奇功效」,也是不打緊的,照堂更不會在意,無論如何,都無損於他的影像創作仍將代表了臺灣六○年代部分的「文化記憶」的事實。
日前看到報章外電一則新聞,報導上說億萬富豪電腦大亨蓋茲個人所擁的公司,以未公布的價碼買下自然生態攝影家安塞.亞當斯作品之全部電子版權,並將轉換製作成CD-ROM產品於一九九七年出版《亞當斯人與作品專冊》。適時提醒我,國內針對致力攝影藝術工作者,多年來他們為臺灣所做的影像建檔,應該積極在平面出版上保存外,更應受到國家文化資產保存規畫的優先重視。
當照堂的「底片」被掃描進人數位光碟後,下次再聚會,也許也可以逍遙自在的多飲兩盅,而不必趕著回去清除底片上的霉漬,看照堂寡言不語的,或許他只是沒告訴我,其實根本一直樂在其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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