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魚與牠們的產地—關於故宮院藏《海怪圖記》的歐洲身世
文∣方慧潔(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綜合規劃處)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海怪圖記》圖冊,繪有三十二隻形態各異、花色繽紛的怪魚,乍看之下可辨認出章魚、海豹、魟魚、鯨魚等今人熟悉的海洋生物,另有不少則符合我們對魚類的印象,其模樣令觀者感到怪異,遂統稱為「怪魚」。這些海怪在故宮典藏資料裡依序稱怪魚一、怪魚二、直到怪魚三十二。
目前研究認為《海怪圖記》的圖源文本來自十六、十七世紀瑞士博物學家Conrad Gesner(1516-1565)所著《動物誌》(Historiae Animalium, 1551-1558)與波蘭醫生Jan Jonston(1603-1675)《自然誌》(Historiae Naturalis, 1650-1653)。在康熙朝流通的自然誌主要來自當時北京耶穌會士教堂的收藏,除了前述的《動物誌》和《自然誌》,應還包括義大利博物學家Ulisse Aldrovandi(1522-1605)的自然史百科全書。雖然文獻資料一再印證康熙皇帝對西方生物學的濃厚興趣,我們對《海怪圖記》在清宮的製作脈絡或參與人士仍一無所知。若回到圖像本身,歐洲自然誌能告訴我們更多關於海怪的故事嗎?
上述著作及其他同期在歐洲流傳甚廣的博物學書籍,與《海怪圖記》相關的珍本集中在魚類與蛇/龍類的分冊,本文謹就《海怪圖記》最富神祕色彩的五隻怪魚進行身世探秘,從中尋找清宮摹繪的圖源文本,藉以理解自然誌作者對該「生物」的追索所得。
在未知的海域想像海怪
〈怪魚三十二〉(圖1)和〈怪魚二十七〉(圖2)原型來自瑞典神學家Olaus Magnus(1490-1557)在1539年出版的北歐海圖〈航海圖暨北地奇景描摹〉(Carta Marina et despcriptio septentrion-alium terrarium ac mirabilium)。在Magnus的時代,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不論是地理上或文化上,仍屬歐洲邊緣,很少為博物學家知曉。他走訪各處蒐集材料,據以在地圖上一一標繪出奇異動物所在,以海怪象徵未知海域的危機四伏。
對居住於內陸國的Gesner而言,他不得不仰賴當代其他博物學家的出版成果,他亦是在Magnus的海圖上初識所繪多數的奇特海怪。在怪魚三十二的例子中(圖3),Gesner照引原作者所述:「長相形似犀牛的海怪戰勝了巨蟹。牠身長十二英尺,有突起的背部,鼻上長有尖角。」若仔細比對兩圖,清宮繪製的「海犀牛」沒有巨蟹為伴,露出原圖未有的另一足,獨自對著空氣擺拍,鼻角的呈現與原作有些出入。
「怪魚二十七」原圖則是描繪一名人類在北歐的海灣落水,遭到小鯊魚們群起攻擊,一隻長尾海怪正嘗試救援人類。Magnus相信這唯一具有善良天性的海怪是魟魚。Gesner忠實地複製了圖像(圖4),然而在Aldrovandi和Jonston的自然誌、乃至《海怪圖記》中,皆只見怪魚二十七獨挑大樑。
以龍之名
十六、十七世紀歐洲珍奇室(cabinet of curiosities)最受注目的自然物收藏可說是龍(dragon)。Gesner和Aldrovandi所在的十六世紀,地中海地區已普遍出現擁有雙翼、雙足的「混種龍」,即以蛇或魟魚的身體,與其他動物的身體部位拼組成人們相信存在、爭相收藏的「龍」。《海怪圖記》中可歸在此類的有〈怪魚二十一〉(圖5)、〈怪魚二十二〉(圖6)和〈怪魚二十八〉(圖7)。
〈怪魚二十一〉的原型最早出現在法國御醫Ambroise Paré(1510-1590)的著作,他在書中如此描述龍族如何殘暴獵殺大象:「牠們不以力爭,以智取勝。牠們進入狩獵模式,維持警戒,趁機撲向大象,用身體將牠團團圍住,盤繞其上,將象的尾巴和四足纏在一起,讓牠無法動彈,並把自己的頭塞入象鼻,使象無法呼吸,並趁機啄咬柔軟部位,挖牠的眼珠、吮牠的血,直到死去。」
相較之下,《海怪圖記》的版本顯得溫和許多,整體姿態雖近於Aldrovandi的龍(圖8),然散發出一種厭世、躺平感,與原圖形成強烈對比。
怪魚二十一來自人們對於龍的外貌與習性特徵所生的紛陳奇思,而另兩隻怪魚圖像則摹繪自生物標本。在歐洲自然誌中,怪魚二十八原型的出現早於怪魚二十二。法國博物學家Pierre Belon(1517-1564)將怪魚二十八稱為「海鷹」(Aquila Marina),能躍出水面掠食,散發出的氣味與肉質味道不佳,不建議人們食用。眼尖的觀者能在圖像中發現海鷹頭部後方有另一魟魚斜臥(圖9),尾棘清晰可辨,進而察覺前景海鷹的雙翼經過修整,暗示著「後製」的可能。
Gesner將Belon的海鷹圖像收錄於《動物誌第四冊:論自然界的魚與水族類》(Historiae animalivm liber IV. Est de Piscium & Aquatilium animantium natura)。有趣的是,Belon與Gesner兩人其實都已知曉市面上有不肖商人將魟魚改製成神秘異獸販售,只是當時未能指認出海鷹即屬此類製品。Gesner 在書中向讀者揭示:「某些藥材商人或江湖郎中會將魟魚乾燥後,調整擺弄牠們的骨架,做成各種外形,對外展示,其中也包括了蛇和有翅膀的龍。」
Aldrovandi也收藏不少此類標本,我們在他的《論魚類第五冊與論鯨魚一冊》(De Piscicus libri V. et de cetis lib. Unus.)輕易辨識出〈怪魚二十二〉的原型。(圖10)他在書中直指這隻怪魚便是將魟魚乾燥後做成的偽龍。
這些常稱為蛇怪或龍的標本在今日歐洲博物館仍可見其蹤跡,其中一件可作為比對的標本在布拉格斯特拉霍夫修道院(Strahov Monastery)的圖書館裡(圖11),全軀髹漆,通體深綠,翅膀末端以橙色刷亮,本尊應是歐洲沿海水域常見的背棘鰩(Thornback ray)。
小結
有鑑於康熙皇帝對於西方動物學的熱情,《海怪圖記》的產製或許源自清宮對海洋、水生動物的陌生與好奇,對於《海怪圖記》的追索仍未完成,面對著這些不論是特意或隨機被揀擇出來的怪魚們,我們還有很多疑問與推想,然而目前,我們已經有一些故事可說。
●本文摘錄自《故宮文物月刊》485期9月號〈怪魚與牠們的產地—關於《海怪圖記》的歐洲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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